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赵君慧终于开口了。听完她的叙述,沈熠总算是明白了扈豹患病的原因,并且让他对扈豹产生了一丝同情,还了解了许多关于成国公府的私密之事。
按照圣朝的继承制度,继承家族未来的掌权人一般都是嫡长子。但如果嫡长子身有残疾或犯了大过错,继承人的身份要被让渡给其他嫡子。毕竟大家族的掌权人代表了这个家族的形象,绝对不能让个人形象不好的人担任,这也是为了保护家族的脸面。
按惯例,当现任成国公扈虞去世后,继承其爵位的当属其嫡长子扈棋。而扈棋与赵君慧共有两个亲生儿子,长子扈蛟,次子扈豹。扈蛟早些年生了一场重病,但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最终导致他导致无法站立,这些年来与废人无异。因此,按照圣朝的继承制度,一旦扈棋承爵,其嫡幼子扈豹就要被当作未来的继承人培养了,这也导致扈豹自小就接受了许多严苛的教育,甚至还有来自其大哥扈蛟的嫉妒,或者说是仇恨。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扈豹渐渐表现出了异常的行为举止。直到其父扈棋有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顿,言辞之激烈、态度之狂暴,直接导致本就压力巨大的扈豹彻底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由于是嫡幼子,扈豹自懂事起就被赵君慧明里暗里地告知,他不能与兄长扈蛟争夺爵位,最好的选择是做一个闲散的世家公子。听得次数多了,这种理念也就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使得他很早就染上了很多世家子弟的通病。整日里吃喝玩乐,出入青楼,乐得忘乎所以。
然而,由于扈蛟突然因病成了废人,被迫失去了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他这个逍遥惯了的嫡幼子毫无准备地就被推上了台,开始学习各种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并且跟随其父扈棋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懒散惯了的扈豹被这种规矩且无聊的生活折磨得生不如死,但又没能力反抗,只得每天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假笑着应付各种纷至沓来的麻烦。
可惜,滥竽充数注定不是长久之计,在长达三年的折磨生活中,扈豹的精神压力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峰。好巧不巧的是,在一次家族聚会中,扈豹由于一时疏忽,得罪了来自老家的族老。这让本就一直积攒着怒意的扈棋当场就爆发了,厉声训斥扈豹有失体统,实在不配担任家族未来的掌权人,与他大哥扈蛟相比,真的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
扈豹本就没打算做这个所谓的“继承人”,只是碍于父母的威严,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学那些令他头大的东西。尽管他已经觉得自己很努力了,可终究还是没有得到扈棋的一声夸奖,甚至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又一次重创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家族聚会结束后,扈豹本想去找从小疼爱自己的哥哥扈蛟寻求一些安慰,不成想扈蛟却对他冷眼相向,甚至还讥讽了他几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就没有想过要争夺这个狗屁身份,为什么要成为这个身份的受害者。这一切都是他的父亲强加给他的,从来没征求过他的意见。还有,从小那么疼爱他的大哥,为什么会因为这个狗屁身份如此对他,这根本不是他想看到的事啊。至此,在这两个令他想不明白的问题的纠缠下,他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了,导致他成了一个人格分裂的人。一方面,他的意识迫切地要求他成为令扈棋,甚至是整个成国公府所希望的那种人,以便更好地承担起成国公府未来的重担;另一方面,他的潜意识却不停地暗示他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那种无忧无虑的享乐生活,就像小时候那样。
在这两种意识不断的碰撞之下,扈豹彻底变成了一个令扈棋无比绝望的继承人。世人都知道,像他们这种大家族的继承人,不仅要懂得人情世故,而且要有很好的个人形象,否则便会成为其他大家族的笑柄,这比杀了他还难受。可如今,他的两位嫡系继承人先后都病了,老大扈蛟已经确认站不起来了,早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中;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老二扈豹了,希望能早日找到一名良医,治好扈豹的病,让他能顺利地从自己手里接过担子。要不然的话,连他自己能不能继承爵位都说不准了。毕竟他还有两个嫡亲弟弟,他们的孩子都是身强体健、形象良好的正常人。为了成国公府以及扈家的未来,老父亲扈虞说不好会重新选择继承人的。
为了保护本该属于自己的爵位不会被两位弟弟抢去,扈棋命人寻找各方名医为扈豹治病。甚至包括宫里的太医,可他们都表示扈豹没有问题,只是脾气大了些,让扈棋不必放在心上,等扈豹再长大些、明白更多的为人处世的道理后,他就不会乱发脾气了。原来是因为此时的扈豹病情尚轻,还能在外人面前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人格转换,因而这些名医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康王之乱后,当扈豹得知自己的娘舅家一夜之间由身份最贵的王爵变成了造反失败的乱臣贼子,他的精神状态更不好了,犯病的频率一次比一次快。
面对这种情况,扈棋担心再找京都府的医者为扈豹治病,多半会将自己的家丑传扬出去。再加上圣帝也没有株连与前康王有姻亲关系的成国公府,于是,借着康王之乱的由头,扈棋苦苦哀求成国公扈虞上书朝廷,请圣帝恩准成国公府远离朝堂,回康州府老家赋闲。赵君慧也趁机上书,请圣帝削去她的郡主封号,同时收回封地。自此,她也彻底地变成了布衣之身。
回到康州府后,扈棋更加努力地派人寻访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甚至以身犯险,找到了姜国的慕容世家。可惜,扈豹的病情越治越严重,而他也根本没有意识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最终,深感山穷水尽的扈棋突然想起了圣朝的太祖皇帝曾被楚国的江湖术士治愈的往事,于是决定找江湖术士帮忙。经过他不懈的努力,终于找到了一位来自菩提宗的和尚。这和尚与扈豹接触过后,声称扈豹体内有两个灵魂在斗法,唯有举办一场法会,邀请八十一位得道高僧共同超度闯入扈豹体内的那个灵魂,扈豹才能恢复,甚至会变得比以往更聪慧。
彼时的扈棋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要有能医治扈豹的方法,他都愿意尝试,丝毫不在乎那方法是真是假,对扈豹有没有伤害。或许是心中的执念作祟,他已经不将扈豹当成儿子看了。
不出意外的是,扈豹花费了大量时间、金钱和精力举办的法会并没有任何作用。这让他一度陷入了绝望,疯了似的殴打了一顿扈豹,最终在成国公扈虞和赵君慧共同阻拦下,扈豹才侥幸保住了这条性命。最要命的是,这件事也成了赵君慧与扈棋夫妻关系破裂的重要因素。
此事之后,赵君慧将扈豹带到身边抚养,再也不让扈棋见扈豹。随着成国公扈虞的年纪越来越大,他也不得不跟扈棋摊牌,言明三年之内,若是扈豹还不能恢复成正常人,其爵位则不会传给扈棋。这也是为了扈家的未来考虑,偌大的一个家族,绝不能这样断了传承。
无奈之下,扈棋只得负荆请罪,跟赵君慧言明其中的利害。赵君慧爱子心切,知道扈棋若是不能承爵,她的两个儿子日后就没有必要的生活保障了,甚至还会遭到其他两房的迫害。为了儿子考虑,她只得暂时与扈棋和好,并让扈棋多多派人打听当今天下的名医,以图早日找到能医治扈豹的圣手。他已经没了父亲,丈夫又是这样人,若是儿子再没有一个好的未来,她也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了。也许早在前康王府化为焦炭之时,她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
扈棋见赵君慧心软了,于是更加卖力地派人打探消息。最终,他终于探得京都府的医坛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听说一名姓慕容的医者创建了一个医者协会,吸纳了全国各地的医者入会,其中不乏有几位早已名震天下的名医,甚至还有太医署的人。这让他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忙不迭地将这些消息告诉了赵君慧。
收到消息后,赵君慧思考了许久,决定带着扈豹亲自走一趟京都。由于当年的康王之乱,她已经有快十年的时间没来过京都了。可现在,为了她的儿子能够康复,她决定坏一次规矩。
十年不见,京都早已变得不是赵君慧记忆中的样子了,很多熟悉的地方都已经找不着了。由于此次是偷偷进京,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引得圣帝怀疑,她化名为“胡君”,并对外宣称自己是来自南方的丝绸商人,此行是为了盘下一间铺子,打开一条商路,好销售自家的丝绸。
入住宾鸿客栈后,赵君慧先是观察了两天,确认没人监视她时,这才决定去拜访自己的故交,一是为了表达这十年来的相思之情,二是想从这位故交的口中证实一下医者协会的事。
临出门前,赵君慧千万叮嘱扈豹的贴身护卫肖虎,让其看好扈豹,千万不要出门,以免惹上麻烦。肖虎虽然深感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心里不停祈祷自家公子莫要发病。可惜的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该来的麻烦,怎么也躲不了。
赵君慧走后不久,扈豹突然变成了小时候吃喝玩乐的人格,闹着要去青楼。肖虎自然是不同意,好说歹说,总算是安抚住了扈豹。可当他傻乎乎地下楼为扈豹点吃的时,扈豹已经悄悄地跟着他溜下了楼,直奔着客栈大门而去。反应过来的肖虎也是有苦难言,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追上扈豹,承担起护卫该尽的责任。至于回去后会不会受罚,现在的他也顾不得想了。
终于逃出客栈的扈豹稍一打听,便知道了京都如今风头最盛的青楼是聆音楼。他也没有犹豫,直奔聆音楼而来,一见面便掏出三千两银票,要求今年刚刚成为花魁的沁儿陪他喝酒。
聆音楼开门做生意,见扈豹出手如此大方,便让沁儿陪他喝酒,而这也引出了后面扈豹醉酒耍流氓,沁儿自保砸花瓶的事。至于其中的细节,赵君慧也没有啰唆,反正沈熠也知道。
听完赵君慧还算完整的叙述后,沈熠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没想到扈豹竟然是被自己的亲爹逼成这个样子的,不由得生出了一丝同情,同时又有些感慨。俗话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有时候投胎在这种大家族中,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沈熠,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如何医治豹儿了吧?”赵君慧见沈熠沉默不语,有些焦急地道。她已经把成国公府的私密事抖落出来了,若是沈熠没办法救她的儿子,那她不是亏大了吗。而且,以她现在的处境,她也不能寻沈熠的晦气。
“郡主殿下,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一句,那个爵位与令郎相比,哪个更重要?”沈熠整理了一下思路,又一次抛出了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当然,他这一次并不是故意要给赵君慧出难题,而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事关扈豹能不能恢复正常。赵君慧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导致扈豹变成这个样子的根源是什么,更不用说不拿扈豹当儿子看待的扈棋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君慧敏锐地察觉到了沈熠的话似有言外之意,脸色阴沉地问道。
沈熠假装没看到赵君慧不善的脸色,坦言道:“郡主殿下,您刚才说了这么多,是不是还没有意识到令郎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原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家族的未来也没有那么多的责任感。突然有一天,他被推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位置,并且因为这件事与素来疼爱自己的兄长产生了龃龉。除此之外,他的亲生父亲也从没有当面认可过他,甚至把他当成了一个争夺爵位的棋子,却从未照顾过他的情绪。换做郡主殿下,不知你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