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眉儿如此投入地鉴赏这三首诗词,沈熠也很是感慨,于是问道:“如何,可还喜欢?”
眉儿郑重地点了点头,神色激动地道:“东家,小女子不才,书虽然读得少了些,但也能大概理解这三首诗词的意思。不是小女子恭维您,这三首诗词写得太好了,每一首都算是文坛佳作。小女子最喜欢的当属这首《凉州词》,尤其是最后一句,说得何等深沉,又何等慷慨!在战场上,战死的人,永远躺下,诗中的将官却把这说成‘醉卧’。他似是在开玩笑,说得很轻松,让其他出征者把生和死看得很平常。他用谐谑的口吻向战友告别,那反诘式的结句,既显得豪迈与豁达,也透露出一缕悲怆与感伤。正所谓‘故作豪放之词,而悲感已极。’”
沈熠惊讶地看着眉儿,心里充满了敬佩。眉儿对《凉州词》的赏析非常深刻,以她这个年纪的阅历,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特别是最后一句评语,与他前世的同姓先辈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所说的一模一样,这更是令他惊奇,差点儿都以为圣朝与他的前世重合了。
“眉儿,你还真是令我意外,你对这首诗的赏鉴太到位了,我自愧不如。”沈熠感慨道。
听到沈熠如此直白的夸奖,眉儿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道:“东家谬赞了,小女子阅历浅薄,当不得东家这般夸奖。实不相瞒,小女子能说出这些话来,全靠家父当年的谆谆教导。”
“这么说来,想必令尊当年也是一代文坛大家了,否则绝然教不出似你这样优秀的女儿。” 沈熠道,“对了,眉儿,我不明白的是,凭你这样的书香家族,你怎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呢?”
闻言,眉儿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倏地双目泛红,一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沈熠见状,暗自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实在太盛了,竟勾起了眉儿的伤心事,真是不合时宜。
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这样沉默了起来。正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疾呼:“向妈妈,不好了,齐管事和梁管事打起来了,场面快要控制不住了,你快去看看吧。”
沈熠听到这个消息,转头看了一眼向三娘,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向三娘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尴尬地道:“东家,妾身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俩平时看着还是挺和气的。”
“去把他们带过来,就在这里说,我倒要看看,究竟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值得他们大打出手。”沈熠不悦地道,“幸好这个时辰楼里还没开门,若是让客人见到我们的人做出这种丑事,岂不是白白看我们的笑话吗。也亏得他们还是两个管事,闹出这种事来,简直是荒唐。”
向三娘听出了沈熠话中的怒意,丝毫不敢耽搁,应了一声后便急忙告退,将两个打架的管事带到了沁儿所在的小阁楼的书房,其中一名管事正是上次扈豹闹事时保护沁儿的齐成虎。
两名管事见到沈熠铁青的脸色,彼此都知道他们刚才打架的事引起了沈熠的不喜,心里不由得暗自打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沈熠接下来的盘问,毕竟他们打架的原因太丢人了。
“说吧,你们为什么要打架?”沈熠斜靠在椅子上,冷声道,“亏你们还是楼里的管事,大庭广众之下竟大打出手,实在是丢人。今天若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让你们全都滚蛋。”
齐成虎偷偷看了沈熠一眼,又快速收回了目光,对身旁的汉子道:“梁管事,你先说吧!”
被叫作“梁管事”的汉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齐成虎,咬牙切齿地道:“还是齐管事先请吧!”
沈熠抓起手边的茶杯,“嘭”的一声砸在桌子上,怒声道:“干什么,现在知道客气了?”
向三娘眼见沈熠动了真怒,也急忙表态道:“梁大为,齐成虎,你们俩想干什么?东家问你们话,你们回答就是,这般推脱成何体统?梁大为,你在楼里的地位仅次于我,你先说!”
被向三娘训斥了一顿,梁大为也不敢再磨叽了,小声地将打架的原因说了出来。常言道:“不怕官,只怕管。”沈熠虽是聆音楼的东家,地位超群,但他却不可能一直待在聆音楼里。但向三娘却不一样,她可是聆音楼实打实的话事人,又是他的顶头上司,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根据梁大为的讲述,他与齐成虎之所以当众打架,其实是因为聆音楼里的一名中年女子。这女子原本是楼里的姑娘,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照顾她的客人也随之少了。而她又没有能力为自己赎身,便选择留在楼里,一来有个安身之所,二来协助三娘调教一下楼里新来的姑娘。
上个月十五,他偶然撞见了那名风韵犹存的女子,顿时心猿意马,甚至要纳那女子为妾。
那女子听闻此事后,先是表现得有些犹豫,像是在思考此事的利害关系。可随后,她便跟梁大为说,她已经与另一名相好了。而为了不影响三位管事的关系,她不愿说出那名管事的姓名,只是希望梁大为日后莫要再提此事了,否则她便要找向三娘评理,为自己讨个公道。
对于那女子的话,梁大为表现得半信半疑。经过仔细思量,他终于将目标放在了齐成虎身上。毕竟楼里如今只有三名管事,除了他之外,也就最近新提拔上来的,且目前尚未成亲的齐成虎最有可能与那女子相好了。于是,他便找到了齐成虎,开门见山地说了要纳那女子为妾的事,希望齐成虎给他个面子,不要从中作梗,以免毁了他这桩天造地设地好姻缘。
齐成虎本就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因而在听到梁大为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后,整个人表现得非常茫然。但梁大为却以为齐成虎这是在跟他打哈哈,再加上齐成虎成为管事的速度太快了,导致他非常地警惕齐成虎。这两件事结合起来,直接使得他与齐成虎之间的矛盾更深了。
经过这件事后,齐成虎也对梁大为颇有微词。因此,他便开始故意接近那女子,有时还当着梁大为的面,做出一些比较亲昵的举动,就是想气气梁大为,宣泄一下心中的闷气。
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子并不反对齐成虎对她的所作所为,有时还会主动配合。这样一来,梁大为更是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想。因此,他便时不时地借着自己的地位比齐成虎高这一优势,做出一些故意针对齐成虎的事。这也导致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以至于在今天彻底爆发了。
听完梁大为的描述,沈熠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亲耳听到这荒诞的故事,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两个大男人竟被一个女子所使的驱虎吞狼之计玩弄于股掌中,甚至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简直是丢人。不过,那个女子在此事中所展现出的谋略还是令他挺感兴趣的。
“向三娘,你派个人去将梁管事说的那个女子叫来,我要见见她!”沈熠饶有兴趣地道。
向三娘道了一声“是”,吩咐自己的丫鬟去叫那女子,她则恨铁不成钢瞪了梁、齐两人一眼,对沈熠道:“让东家见笑了。妾身往后一定会管好他们的,绝对不让这种事再次发生。”
沈熠“嗯”了一声,看向梁大为道:“梁管事,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贱籍之人吧。我朝律法规定,凡奴籍、贱籍之人不得纳妾,违者杖三十,徒两年半,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梁大为涨红着脸,不敢看沈熠的眼睛,低着头道:“回东家,小人知道这点,但只要……”
“只要你不敲锣打鼓地娶进门,将其养在外面就可以,是吗?”沈熠接过话茬,冷声道。
见自己的心思被沈熠说中了,梁大为显得有些尴尬,闷闷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沈熠接下来的训斥。而一旁的齐成虎见到梁大为这个样子后,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甚至笑出了声。
“齐管事,你觉得此事很好笑吗?”沈熠扫了一眼齐成虎,不满地道,“你既是楼里的管事,手底下又管着那么多人,本该以身作则,成为众人的表率。可你呢,你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另外一名管事大打出手,你觉得合适吗?你们都是楼里的人,我不求你们能够同舟共济、众志成城,只希望你们不要互相拆台,平白无故地让别人看我们聆音楼的笑话。”
平心而论,沈熠这番话算是非常重了,就差赤裸裸地说梁、齐二人给聆音楼丢人现眼了。
梁、齐二人也不是傻子,听到沈熠这般痛心疾首的话,不约而同地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沈熠见梁、齐二人似乎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也就不再揪着他们,转而对向三娘道:“你既然身为聆音楼的掌柜,自然要承担起应尽的职责来。像他们俩这种情况,你理应早就有所察觉才对,可你却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甚至还跟我说‘他们俩平时看着还是挺和气的’。现在呢,你还觉得他们之间和气吗?还有,我不管以前的翠云楼是怎样经营的,底下的人是怎样相处的。但是,以后的聆音楼绝不能再发生这种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就算是真的要打,也必须离开楼里,找一个不会被别人看笑话的地方,我丢不起这个脸,也不想看到你们丢脸!可能我今天的话有些重了,但我却不会后悔,毕竟我是为了聆音楼的名声和未来,你明白吗?”
“妾身明白,妾身多谢东家教导。”向三娘很是严肃地道。沈熠刚才的话虽然很伤她的面子,但她却没有任何的不满或抱怨之意。就像沈熠说的,她没有提前了解到手下两名管事的实际情况,间接地允许了这场矛盾发生,这是她的失职,沈熠没训斥她已经是宽仁之举了。
“明白就好。”沈熠语气平和地道,“我刚才只是随便说说,算不上什么教导,别在意!”
说话间,向三娘先前派出去的那个丫鬟领着一名穿金带银的中年女子回来了。隔着门口,沈熠就感觉到那名女子有些问题,但他也没有多问,准备先观察一下再说,以免分析错了。
向三娘与那女子的交情似乎不错,两人刚一见面就忍不住寒暄了几句,甚至连沈熠都给忘了介绍了。直到沈熠发出了一声轻咳,向三娘这才反应了过来,又将沈熠介绍给那女子。
那女子刚进到书房时便已经看到梁、齐二人了,一颗心便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暗道自己所做的事当然已经败露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可能地搅浑这团水,好把自己给择出去。
“妾身芙蕖见过东家!”那女子拘谨地向沈熠行了一礼,随后站到一旁,等候沈熠问话。
“梁管事说,他想纳你为妾,你犹豫再三后,搬出了齐管事打掩护,可有此事?”沈熠直截了当地道,“我很好奇,你本可以直接拒绝梁管事的,为何非要多此一举,多惹麻烦呢?”
芙蕖脸色复杂地偷看了一眼梁大为,像是有所忌惮。沈熠注意到了她的举动,语气平淡地道:“你说你的,不用看他的脸色。而且过了今天,他应该也不会再跟你提起纳妾的事了。”
“芙蕖,东家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地说吧。”向三娘也跟着劝道,“再说了,这楼里还有我呢。先前我并不知道梁管事要纳你为妾,现在知道了,自然会帮你做主的,你放心吧!”
有了向三娘的劝慰,芙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沈熠道:“回东家,想必您也知道梁管事在楼里的地位仅次于向妈妈,妾身若是直接拒绝了梁管事,多少会得罪梁管事,因而才会……”
“才会驱虎吞狼、祸水东引是吗?”沈熠的声音突然严厉了起来,沉声道,“说实在的,你使的这个计谋还挺周全,我确实很佩服,就是不知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背后之人的主意。”
芙蕖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被沈熠揪住了尾巴,嗫嚅道:“东家此话何意,妾身不明白。”
“不明白吗?”沈熠冷笑一道,“你既然不明白,那我等下就让你好好明白明白。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处理。向三娘,派人去查查她的住处,我相信,你会收到惊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