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席卷着暖意而来,转眼染绿大江南北。
东风吹送,姬玲玲乘风远去,在大洋彼岸的陌生国度开启她新的人生。
东风吹送,吹走了罗椿春心头的顾虑,因着姚家两兄弟离开了兴海煤矿,罗椿春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羊万福还在,姚小小还在。
在看似平静了的兴海煤矿,罗椿春保持着谨慎和小心,她知道老羊一定不甘心失败,姚小小一定在蠢蠢欲动。
她象一只刚产过崽的狐狸,嗅着风里的气息,辨析着风里的动静,她的双手在深夜里攥得很紧,她知道自己必须积蓄力量,不到最后绝不掉以轻心!
东风吹进秦岭山区,再吹进牛窝堡子,山壑沟涧的流水弹起动人的琴声,树梢上的颜色次第加深了青绿,野李子的花蕾已有一抹粉白,刚长出的麦苗在春风里荡起微波。伴随着鸟的啁啭,春天已覆盖了牛窝堡子的山野。
春的世界如此生机勃勃,而乔荞的世界一片灰暗。
她被囚于牛氏家的东厢房中,只能在窗户上的一个碗大的洞里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于她而言已变得模糊遥远,她跪在炕角,看院子中牛氏在晒着太阳,小红和小兰走来走去,她们的布鞋发出清脆的响声,象活泼好动的两只兔子,又象无忧无虑的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嚷着,配合着东墙外面牦牛和几个男人干活的声音——新的房子已建起来了,露出白色的木头茬子,在阳光下有着温柔的光泽,犏牛结巴地在说什么,牦牛在骂人......风吹过牛氏家的院子,门外的牛和狗在叫,后院的猪跟着叫起来.....
这是乔荞眼中的世界,而这些仿佛与她无关了。
她靠在墙上,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感受着胎儿的悸动,这是与她唯一相系着的生命,她觉得自己已被外面的世界所抛弃,只有腹中的胎儿证明她还活着。
她活着,数着每一个白天和黑夜,数着每一个日落和日升,不敢让自己回忆过去,不敢让自己悲伤难过。
活下去,是她心里仅存的念头,唯一的念头。
当然,牛氏是担心着她有什么闪失,每天早上她会亲自打开那把铁锁,门吱哑推开,天光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拄着拐棍进来,先在屋中站一会儿,适应着屋子里的灰暗,也适应着屋里的霉臭,嘴角勾出冷笑和恶毒,说道:“犏牛家的,你看你多会享福啊,饭来张口不说,s尿都有人伺候!”
然后她会叫来犏牛,让他将墙角的马桶提出院外倒掉。
这是犏牛能见到乔荞的唯一机会,他的眼睛睁得滚圆,贪婪地瞅着炕上的乔荞,恨不得将她一口囫囵吞掉。
可惜,牛氏不会给犏牛任何接近乔荞的机会了。
她已对犏牛软硬兼施地警告过、要挟过、说服过——乔荞怀了他的种,还想伺机逃跑,如果犏牛再去动她的身子,肚里的孩子便有危险,犏牛做不成爹不说,这个媳妇将来还有逃跑的可能!
“你要不听我的话,我就叫人贩子把这婆娘卖给别人!”牛氏每次都会提醒犏牛。
犏牛搞不清娘啰哩啰嗦的话,但有一点他明白,要是再想和乔荞睡觉,必须等到娃儿生下来之后
除了墙角的马桶,门背后还放着一个木桶,木桶装着犏牛打来的山泉水,供乔荞洗漱和解渴,一日三餐小红和小兰会轮流送来,窗户已被牦牛重新钉死,木板上只留了一个洞,碗递进去,乔荞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狗!
狗尚可以在院中晒着太阳,而她在阴暗的屋子里不见天日。
牛氏连屋里的油灯都收走了。
乔荞为了不让自己的眼睛瞎掉,在白天会坐在窗户的洞口,时不时看看外面,时不时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然后在光线黯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晚上睡不着,她会听着墙角和房梁上的老鼠吱吱地叫着,她会小声和老鼠说话,将白天省下的碎馍丢给它们吃。
“过了夏天,你该出生了,你若是闺女,一定是凤凰托生,带娘离开这非人的地狱!你若是男娃,一定是劈山救母的沉香,等你长大,你一定会带你回到枫城,见到我日思夜想的亲人......”
“我的孩子啊,为娘不哭的.....娘如果伤心,你定会难过,你远在枫城的姐妹兄弟也会难过,你看,牛氏这样心肠歹毒的人为了让我生下你,都不让我干活了,她一心一意想让我生下你,我的孩子啊,娘为了你即使身在地狱也是天堂,你诞生的日子便是娘重见天日的日子,那时,娘一定抱着你看看山岭上的大树,看看红日映照的河川,闻一闻花香,听一听鸟唱,你听到了吗,我的孩子......”
乔荞的一边深情地呢喃一边用手温柔抚过自己的小腹,她紧贴着窗户,透过那个碗大的洞,她听到小兰正给小红大声说道:
“姐,村里人都说山里要修公路了——已经动工了,这条路从毛家梁镇一直通到咱们牛窝堡子,路修通后不光有拖拉机,还有大卡车小汽车来村里,政府还要给咱们拉上电,到时可以看电影了,让爹给家里买台电视机!”
小兰带来的消息让小红高兴地跳了起来,她在院中尖声问小兰:“你听谁说的?消息准确吗?”
“肯定准确,村长亲口说的,等修到中腰,牛窝堡子的每家每户都要出劳力的。”
小红和小兰手拉手飞奔出了院子。
牛氏从堂屋里出来,她狐疑地望着天空,仿佛听到的消息是飞鸟带来的诳语。
她才不希望牛窝堡子通上公路通上电,她年轻时热切地盼望过能逃出大山深处,逃离牛窝堡子,但希望一直延续到牛大头死后,她才发现自己老得走不动路了。
老了的牛氏认了命,她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就在牛窝堡子。
这里不是她的出生之地,却一定是她的葬身之地。
现在,小兰带来了牛窝堡子要修公路的消息,意味着以后的牛窝堡子和外界彻底相连相通,毛家梁镇的繁华将象病菌一样传播到这里,到时,牛窝堡子的男人买女人的秘密会不会泄露,牛氏不得而知。
有一点是肯定的,公路修通,逃跑的机率更大,那些拖拉机和汽车的驶入,带来的不光是五光十色的东西,还带来的是做买卖和到处跑的商人。
牛氏担心起来。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了西厢房的窗前,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响动。
屋子里一片静寂,像每一天一样悄然无声。
她知道乔荞活着,一个怀孕的女人不会轻易寻死,她会为肚里的孩子舍上自己的性命,她会生下自己的骨肉,也会毫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骨肉。
牛氏作为过来人,太了解乔荞的想法。
她拿起拐棍敲了敲窗棂,大声说道:“犏牛家的,从明天起你早晚给你一个鸡蛋,按时吃了,对你肚里的娃好,听到了没有。”
乔荞没有答应,她在想着牛窝堡子修通公路的情景。
希望不死,总会等来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