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并未过多解释。
叶腾明摆是带着答案来问他的。
既是如此,那还不如带他们去看看。扶苏一别已近半年,黑夫可没闲着。他这甩手掌柜也不好当,他每日视察乡亭,也是很忙的。通过闲聊,能知晓基层黔首的诉求,他的关中话说的也是越来越好。
正所谓猛将必起于卒伍,宰相必发于州郡。故长吏多从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黑夫起于微末,深知基层的重要性。黔首能接触到的并非是郡县千石长吏,而是手握三尺木牍的斗食小吏。
黑夫终究是外来户,要想治理泾阳并不容易。他秉持的原则就是将心比心,通过深入基层,知晓黔首的需求。而后制定计划,尽可能的为他们解决难题。
其实他也是在效仿叶腾和喜君,他在云梦时就经常听喜讲述叶腾的事迹。初为南郡郡守时,走遍了南郡,足迹遍布每个角落。如此方知南郡症结所在,而后对症下药。
走出学宫,正值晌午时分。由于天气炎热的缘故,没走多远便已是大汗淋漓。黑夫倒是还行,毕竟早就习惯了,带着他们朝临泾乡而去。
临泾乡因泾水而得名,现在足有八百多户人家。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爵位傍身,且都是关中老秦人。沿着乡道而行,时不时还能瞧见些寡妇鳏翁。看到黑夫后,皆是亲切的打着招呼。
秦始皇捋着美须髯,若有所思,自秦灭六国后,关中秦人都有着超然的优越感。面对山东六国,那都是用鼻孔看人。黑夫作为南郡人,却能让老秦人心悦诚服,着实不容易。
“你倒是与民关系挺好。”
叶腾走在前面,淡淡开口。
他作为内史,对临泾乡也有所了解。当初算是泾阳的贫困乡,也是英雄乡,家家户户都有宗亲战死疆场。黑夫上任县令后,便将诸多工坊设立在此。像农器田牛各种技术……全都是优先提供给临泾乡。在黑夫各种撒币的操作下,现在的临泾乡可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黑夫只是笑着附和,也没多言。他并未朝着乡邑而去,而是选择乡野亭里。穿过乡道,再自工坊一一经过。叶腾时不时的还要来个抽查,看看里面的情况。望着水碓依旧在运转,也是分外满意。
“你这造纸坊现在日产多少?”
“三五千吧。”
“这么多?”
王贲都吃了一惊。
频阳也有水碓,也有工隶造纸,但每日出纸撑死三千。这已经算是产量高的了,可和泾阳却是根本没法比。
“在这干活的都是熟练工。”黑夫则是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寒冬时节泾水上冻,我就想着多造些囤起来。主要还有印刷坊,对纸张的需求极高。泾阳现在都不够用,还得自别的县进货。”
“吾听说,章邯还要做水排?”秦始皇指向前方运转的水车,“说是可用作炼铁铸铜,省去些力气,不知云县君可知道?”
“自是知道的。”黑夫坦然点头,“章邯走前就曾提及此事,还问我是否可行。经其演示后,吾是觉得没问题,便让他去了岭南后可以试试看。”
“听说,已经成了。”
“那挺好。”
水排的原理其实很简单,甚至比水碓还要容易。依靠水轮的运转,通过曲柄连杆结构将回转运动转变为往复运动。岭南本就多雨多水,所以章邯就想着能代替人力。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
“云县君为何没做呢?”
“我总不能抢功啊……”
黑夫只是笑了笑。
他想的是作为引路人,而不是事事亲为。铜铁作为战略资源,也很重要。现在最紧缺的肯定是岭南,但既然有章邯在,也就不必操心。待章邯搞定后将构造图纸发至秦廷,再于各郡县推行也不迟。
他虽然没做水排,但却做了水磨。主要还是张苍喜好吃甜食,特别是高糖高油的面食更是无比喜欢。饭可以不吃,但甜食每日不可少。想到这家伙活了百来岁,黑夫都感到汗颜……
关键是这家伙还好色!
家中姬妾足有数十!
各种坏毛病,怎
能活到百来岁的?!
关中并不缺石磨,还种了些麦子。原本是以驴或者田牛拉磨,但有了水磨可就简单多了。日夜旋转,便可磨面千斤。
穿过工坊,就来至武里。【里】是秦国最基础的行政单位,类似于是村,少则十户多则数十户人。别看户多,但人并不算多。毕竟秦国为了分户,明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则倍其赋。
秦自商鞅变法起,就规定五家为一伍,两伍为一什。什伍之内,各家相互纠察。若一人有罪,则五家连坐。为了鼓励告奸,同样是制定了律令。告奸者与斩敌者同赏,匿奸者则与降敌同罚,直接腰斩!
关外不好说,可关内秦人则是都已被调教好。吏治清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是宗亲邻友表面其乐融融,实则都防着呢。
“武里,据说还是昔日武王亲自更的名。”黑夫路过里碑,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感慨道:“连年征战,武里黔首皆是前赴后继。此次南征,武里被征三十二人。并且,已有十二人战死……”
黑夫轻轻叹息,向前而行。沿途还能瞧见些坟包,有的栽着杨树,还有的则是松柏。只不过大部分都是衣冠冢,留个念想而已。
武里内是被烈日晒得开裂的黄泥路,两侧则都是以夯土建造而成的房宅。虽然有人在里面忙碌,然而基本上都是缺胳膊断腿的,唯有老妇帮着照料。
王贲看着这些人,总觉得有些熟悉又觉得陌生。也许,曾经都是他麾下的士卒。只是没有得爵,所以日子如此惨淡。
“见过县君。”
“帛,你腿脚不便不必多礼。”
“嘿嘿,不碍事。”独脚老人还特地来了个金鸡独立,举起拐杖道:“某虽然断了腿,可作揖行礼却是不成问题。县君若是不信,某现在就来个九拜大礼!”
“你可别乱来。”
黑夫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这些夯货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他们都以出自武里为荣,打仗的时候那都是不要命的往前冲,恨不得能斩将先登。所以这回出去三十来人,已经死了十二人。
秦国南征还是以楚地为主,关中秦人一共就出了五万精锐,而且大部分都在屠睢手里,李信手里的秦军不超过两万人。包括围剿水牛部,也是以梅部等楚越之人为主,毕竟屠牛何须用秦剑?
帛其实年龄并不大,也就四十出头,只是看起来无比苍老。皮肤黝黑,黑夫站在他旁边都自愧不如。他也曾是王翦手下的兵,还参与了灭赵之战。他的右腿便是活生生被战车所碾断,只是运气好捡回来条命。
至于军功?
帛的确是斩首一人,他作为伍长按理说是能得爵的。可惜他们的五人小队死了两人,起码得斩首两人方能抵罪。也就是说,帛不光无功还有罪。还好伐赵大胜,有集体功再次抵罪。可帛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反而是断了条腿。
“这位是?”
帛转头就看向了叶腾,瞧见他戴着紫玉冠便连忙作揖。紫玉冠最起码得爵至十六级大上造,方能佩戴。而叶腾则是爵至十七级驷车庶长,能乘驷马大车!
“内史。”
“帛,拜见内史。”
“不必多礼。”
叶腾淡定拂袖。
他蹙眉看向黑夫,心中都已清楚。
“行了,我们先去养老室。”
“帛,记得晌午让人去打饭。”
“县君放心。”
帛则是讪笑着挥舞拐杖。
这可是墨家大匠亲自给他打的。
听说,还要给他做个木脚咧。
黑夫走在路上,顺势道:“方才的是帛,武里人。年四十三,还曾参与灭赵之战,担任伍长。他拼尽全力,斩首一人。却是不慎被战车撞翻,右腿惨被碾断。本该立功得爵的,然伍中有二人战死,他不光无功反而有罪。所以就这样了……”
“秦律如此。”
秦始皇淡淡开口。
自商君变法起,就是如此。
靠着此法,秦国方能迅强!
“是啊。”黑夫也是点头,感慨道:“武里此次被征三十余人,死十二人。就因为昔日武王赐地名为武里,便抛头颅洒热血,历代耕战而不悔。打到现在,武里已几乎瞧不见青壮。有爵位的,好歹还有奴隶。而帛这类人,只能勉强为生。他有三子,已战死两人,就剩下根独苗在岭南。因为断了条腿,也难干活谋生。”
别看帛嘻嘻哈哈的好像很乐观,可实际上纯粹是苦中作乐。黑夫自从上任县令后,方才知晓临泾乡这苦地方。说是关中响当当的功勋乡,却也是出了名的贫困乡,归根究底便是没人……
黑夫是各种撒币投资,只能说比先前要强点。毕竟很多寡妇鳏翁因为各种原因,根本就没法干活。黑夫出自士伍,他很清楚类似帛这样的人很多。他们也曾为秦卒,却因为没有爵位而孤苦无依。
“好了,到了。”
黑夫停下脚步,指向前方养老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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