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作者:华发半生   甚独最新章节     
    两日两夜间,费县两度易手。
    从来如云一样浮在费县人头上的南亭侯府几乎灭门,虽然惨痛得让人唏嘘,可向来与人为善的孙三郎复仇的辣手,叫动了效仿卢氏心思的人胆寒。
    青天白日的,费县阖县好似后半夜一样安静,以至于南亭侯府的嚎哭竟然传到了县衙后院。
    侥幸得活的裴嵇幽幽醒转,看向榻顶熟悉的帷幔,呆愣许久。
    他身上好几处外伤和冻伤,尤其脖颈一处险些致命,还是昨日贼曹丁们清理县衙里的尸首时,发现他还有口气儿,就偷偷的把他堆在尸身下面送到了城外乱葬岗。
    城外早有范生安排收殓南亭侯等尸身的人,立刻把他接到了范家别院简单救治了一番,今早又给他送回了县衙。
    “裴掾佐真是命大,伤口都被冻住的血水糊住,不然便是扁鹊在世怕也难活。”
    “唉……都是命啊……希望此后县里还能太太平平的……”
    “我看玄。仗哪有那么快打完的。”
    裴嵇听着外间两个陌生的声音絮絮叨叨,一时分辨不出自己这是身陷敌手还是被救了。
    “到时辰了。”其中一个说完,裴嵇听到衣袍摩擦的声音,便闭上眼睛。
    那人走到近前,拿茶壶给他喂了几口带着土腥味儿的红枣汤。
    自己一个小小县长幕僚,也没贤名在外,是绝没有资格被南晋军这样宽待的!
    裴嵇心下一松,听着南亭侯府方向传来的哭嚎,突然泪打瓷枕。
    “哎呀!裴掾佐咋哭了?”
    给他喂补血汤的人咋咋呼呼,引得另外一个人噔噔噔的跑过来看热闹:“是醒了吗?我说松谷大夫这医术也挺神啊!”
    死里逃生的后怕和着浑身的伤痛,与庆幸等复杂情绪交织下,裴嵇情难自禁,再次张开眼睛,就看见了两个不修边幅的衙丁正抻着脖子看着榻上的自己。
    “真醒了啊!”
    “裴掾佐可是伤痛?能忍么?松谷大夫留了止痛的药方,只是说多吃有害……”
    既然没有殉国,身上也没少零部件儿,裴嵇的心思就又开始转动起来。
    他没有吃止痛的麻药,而是仔仔细细的问了费县如今的情况。
    张理死了。
    县丞死了。
    县尉卢秋叛国如今不知去向,五曹只剩下去救火的贼曹王校尉逃过一劫。
    南晋军特意选在初五月会的日子攻击费县,就是为了将各级官吏一网打尽,进而以最快的速度让费县瘫痪。
    费县所有管文武政务的正官一个不剩,吏员也十去五六。城门都尉倒是见机得早,若是在收复费县上没有出力,恐怕也逃不过一个临阵脱逃的死罪。
    “城守的尸身都从城西拉回来了。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布置灵堂,只用一口薄棺敛了……”
    “可不是县里不出钱啊!那不是南亭侯府死了许多人,一时县里的棺材铺没那么多现货……”衙丁怕裴嵇误会他们薄待张理尸身,指着哭喊传来的方向解释了句。
    裴嵇这才知道,南亭侯府嫡脉只剩下世子耶俩,费县收复全靠杀红眼了的孙三郎……
    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讯息,裴嵇缓缓阖目慢慢消化:
    东翁的阵亡奏疏要怎么写?
    费县失守的罪责必得全安在卢秋身上!
    卢氏……
    能不能趁着孙三郎余恨未消,让他协同县里先把卢氏人都抓起来?
    如此,卢氏的浮财带回广固,也能安慰东翁耶娘一两分了吧……
    我还年轻,我不能给他守三年,正是风卷云涌之际,我裴嵇怎能沉寂那么久?
    要是有办法将收复费县的功绩分拨一点给张理,也算全我辅佐他一场的情谊了……
    但是不给他守制我的名声怎么办……
    是了。
    费县一下子缺了这么多正官,除了县长不能是本地人,其他位置谁人接任呢?我既活着,就有替张理向郡里、州里举荐的权利,如此倒是可以与费县中有意向的世家交涉一番……
    我得尽快给广固的张氏报信,让他们趁着消息还未传开再选族中子弟来费县作城守,如若不成,以我死守不退的功绩能不能取张理而代之?
    我帮张氏占住费县,张氏能不能给我支撑?
    “备纸墨,扶我起来……”
    裴嵇忍受着伤痛和失血过多的晕眩,心思千回百转,不止保住他现有的地位,还想用身上的伤换取更多……
    虽然他前日临敌为国举剑,不曾想过战死之后此生的奋斗一了百了,可也并不耽误他今日一心只为自己满心算计。
    人性的复杂,可见一斑。
    可在卢秋看来,局势的复杂还要加个更字。
    缯县与费县的距离是绝不用走一晚上这么久的,之所以过午了他还没回到费县,都是一路犹豫不决。
    卢秋被驱离缯县的时候,一心想着重投大吴,为表忠心还把一直昏迷的羊七郎带上,以期让南亭侯府雪恨的目光都落在泰山羊氏身上。
    可万一严无疾成功了呢?
    不管他是要去干什么,肯定是能左右徐州战局的奇谋。万一他成了,南晋大军就能长驱直入,最后来到费县一看,哦,你卢秋两面三刀啊。
    那卢氏就彻底完了。
    带着大军走走停停的卢秋,就是在等严无疾的消息。
    如果他成功,眼下卢秋还没找到回旋的余地……
    如果他失败,费县应该就是他的后路,卢秋可以趁机拿他的人头向大吴邀功。
    随着太阳的升起,卢秋越发希望严无疾失败,最后竟然在缯县和费县之间的一处密林里埋伏起来。
    有严无疾的人头和定侯夫人的关系,也许卢氏不止能洗脱罪名……
    被卢秋寄予“厚望”的严无疾此时正俯于疾驰的奔马之上,两眼紧盯着下邳县不设防的北城门。
    城门下收税的门丁和进出城的百姓已经看到了踏着奔雷而来的无名骑兵,一时乱象丛生。
    严无疾的前军快马加鞭,飞快越过袍泽一个身位,将城门下来不及逃走的平民踏平,给后面的战友肃清道路后立刻下马砍杀城门丁,意图控制城门。
    目不斜视的冲进城门,按照细作传回来的下邳地图严无疾直接带兵杀向徐州州衙。
    他不求像杀光费县县衙那样,清空徐州州级官员,只要能杀了徐州州牧,他严无疾就能像杀了兖州都督的桓楚二皇子那样,名扬天下,青史留名了!
    下邳向来是兵家必争的古城,直通徐州州衙的直道上,石板四边都已失去棱角,缝隙中的残冰反射着粼粼日光,好似为严无疾铺就了一条通向功成名就的金光大道!
    他已经看到了妄图关闭州衙朱红大门的衙丁那面色惊恐的五官,封侯拜相的战功就在眼前……
    一抹血红突然蒙向了严无疾的两眼!
    下意识躲闪开,严无疾前一瞬看见要替他冲开州衙大门的亲兵与战马碎成三块,下一瞬自己的爱马也栽向地面。
    合着马匹的残肢和血,冲势不减的严无疾在石板路上滑动老远,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身后部下温热的血肉盖住了头脸……
    原来,通往战功的坦途上,闪闪的金光都是为了遮盖疏疏密密、细如牛毛的蚕丝。
    被提前得到消息的徐州州牧“关门杀狗”的严无疾幸也不幸。
    最起码他进了这金光闪闪的杀阵,却因身穿全甲全须全尾。
    “将军——快救将军——”
    前军碎了一地,中军勒马,压阵的亲兵一边挥舞大刀砍断全无血痕的丝线,一边朝将士们嘶吼。
    只是早有准备的下邳守军不会给他们机会。
    很快,一阵令人齿冷的弓弦声传来,一轮仰射的箭雨越过周围房顶,南晋的中军、后军纷纷中箭落马。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靠着袍泽和马匹躲过一轮齐射的南晋军们看着眼前地狱一般的血腥场景,主将又不知生死,军心已然涣散。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劝降只喊了三遍,没给南晋骑兵犹豫的时间,阵阵弓弦嗡鸣之后又是一轮齐射。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我降——我降了!别杀我!我降了!”
    “我也降了!啊——”
    ……
    投降也得看自己身处的位置,若是离忠于主将、不想投降的亲兵太近,很可能被自己人一刀砍死,以儆效尤。
    这个脏活儿,注定是刀法很快所以总被编入督军队的心月来干。他昨日能一刀砍断临阵脱逃的老城门丁,也是平时专门训练过。
    如今卢秋退兵,缯县解围,只是不知那伙南晋骑兵还会不会来,所以依旧四门紧闭,倒是不用心月帮忙看着了。
    他便回到了李藿的身边。
    因为疲累睡到日上三竿的李藿,香饽饽一样被刘义隆和缯县县长一起盛情款待,更有与他二娘出了五服的缯县曾氏主枝投帖相请。
    别看萦芯的外翁曾秘是个小小商人,曾氏可是从夏朝流传下来的国姓。
    缯县在夏朝叫缯国,是夏朝第六代君主姒少康给儿子的曲烈的封国。
    这位曲烈就是曾氏的始祖,所以从母族这边论,多四舍五入几遍,萦芯也是个皇族遗脉!
    因为萦芯的便宜大舅曾梓有个“世袭”三代的孝廉撑门面,缯县的曾氏原本比费县的费氏强一线。
    结果萦芯给费习在尚书台整了个尚书令的官儿,一下子就比还在冀州安平郡武邑当个县长的曾梓强了!
    只是自曾秘去后,曾氏主枝这边早嫌弃曾秘入了商籍,从不主动与曾莲联系。
    若非一开始是曾梓介绍李清去给顾家军作主簿,为了酬谢他,也为了让他不要怠慢每年给曾秘的祭祀,曾莲和萦芯年年给曾梓家送厚礼,李曾两家怕是要彻底断了亲。
    没有族人在权利中心,曾氏的消息来得也慢,虽然知道萦芯当了定侯夫人,可也只觉得是个出了五服的旁支姻亲,一时拉不下来脸去巴结。
    如今倒是不知道从哪听来了她跟陛下“关系匪浅”,又来主动联系李藿拉关系。
    李藿吃了二娘嫁妆这么多年,也不能给她族人脸子,自然接了帖子。
    缯县有难时,曾氏没出人力也没出钱财,现在事情过去了才冒出来,刘义隆兄弟都有点看不上曾氏的做派。
    倒是徐纳找了个李藿独处的空档,给他说了点在官场多一个亲友多一条路的好处,建议李藿趁着曾氏有巴结之意的当下,与他们重修旧好。
    李藿想着,但凡当初曾氏能跟自家多点联系,阿耶需要幕僚的时候也能在曾氏招个知根知底的,哪里还要小娘费尽心机的办什么茶馆征文,选贤纳士?
    他倒也明白自家单薄,真心谢过徐纳的“提点”。
    徐纳摆手端文士“如沐春风”风范,背手走远。
    跟在李藿身后的心月三个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在跟李藿玩儿他们看不明白目的的花花肠子。
    他们四个都没明白,刚刚那一出是徐纳这只良禽,对李藿代表的李氏这棵比缯县县长家更加繁茂的高木,展现了下自己清楚李氏的短板,并且自己可以为李氏补全这个短板。
    颇是讨厌这种有意图不明说的心月来了句:“轸水在就好了。”
    他们这些亲兵里,除了白虎他们四个,只有轸水是最喜欢跟这些弯弯绕绕的文士打交道的。将军在世时若是身边没有幕僚,就喜欢带他去跟罗里吧嗦的地方官周旋。
    这样的人,一般都心思活络。
    如跟胃土一起去琅琊郡治开阳县报信儿的轸水,在昨日郡守和开阳县长收到了缯县的军报之后,为去缯县报信儿的李藿四人担忧了一日夜。
    总算今天上午,缯县又来军报,说南晋军主力继续南下,卢秋“诈降”南晋,缯县之围因而消弭。
    松了一口气的轸水就开始跟胃土分析战报上没怎么提起李藿,怀疑李藿的功绩要被缯县人贪墨。
    胃土从来话最少,直问:“你要我干什么直说。”
    眼珠子滴溜溜转的轸水道:“我跟着军递回广固,找夫人和小侯爷把李郎君的功绩砸瓷实了,你跟着他们去缯县,务必让李郎君不要与本地争功的世家起了龌龊。咱们人少,别不小心‘阵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