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晔的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商如意竟恍惚觉得过去了很久，好像她已经在梦中云游了一度，而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又一次将她的心魂牵了回来。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一直过得很寂寞，就算母亲还没有生下炎劼，她的眼中也只有父亲，照顾我的，都是身边的其他人。”
商如意心中疑惑顿生，但也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这些话，也是在大岩寺，却是她因为江太后，而要与他彻底撇清关系时，宇文晔第一次对她剖露了自己的心声。
当时，她也只记得他童年的寂寞，和来自江太后的温柔抚慰。
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个——
就在她心里有些疑惑的时候，宇文晔接着说道：“其实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在我懂事之前，我还是过过一段，并不寂寞的时光，因为那个时候，有他在。”
商如意微微的睁大了眼睛：“大哥？”
“是。”
“你，跟他——”
宇文晔竟轻笑了一声，道：“可能你也不相信，虽然慧姨把炎劼都教成了那样，但大哥，却并不像炎劼那样跟我势同水火，我虽然不知道当初的慧姨跟神武郡公对小时候的他说过什么，可我能想得到。”
说着，又低了一下头，下巴摩挲过商如意的额头：“你也能想到吧。”
商如意也点了点头。
她当然能想到，毕竟，宇文呈还是宇文晔的手足亲兄弟，都能被教导得跟他离心离德，除了宇文呈自己的心性就是凶残任性，睚眦必报之外，别人刻意的引导也有很大的作用；而宇文愆是董夫人的孩子，董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与官夫人的孩子相亲相爱，最终兄友弟恭？加上当时官夫人在世，她若要在大事上做主，宇文愆的最终结果很可能就是一生去为他人作嫁衣裳。
宇文晔道：“可是，大哥还是对我很好。他长我五岁，我们在家里做什么事情都是他带头，我跟着。他会带着我去爬山，下河，攀房顶，还偷过厨房里的菜。”
若不是心情实在沉重，商如意甚至都要笑出声来了。
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那清逸如云的宇文愆，和骁勇善战的宇文晔在小时候会那样的顽皮，可回头想想，谁一出生就是非凡的呢？谁又不是从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到后来顶天立地，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
于是，她的气息也沉了一下，发出了一声仿佛是笑的气音，再抬头时，宇文晔的嘴角似也勾了勾。
他好像，也很怀念。
所以，他说的兄弟情深，是真的兄弟情深。
商如意道：“还有呢？”
“还有，”
宇文晔的嘴角微微的沉了一下，那一点清浅的笑意也渐渐敛起，道：“我当时并不懂事，可长大懂事之后回想起当初的一些事，和大哥对我的态度，我还是能感觉得到，慧姨和神武郡公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功夫。他有的时候会突然对我很冷淡，可冷淡两天，却又拗不过我缠着他，还是会照样带我去玩。”
“……”
“我爬树，他会护着我，我扭了脚，他还会背我回家。”
“……”
“大概从那个起，他就已经——”
已经什么？
他的话断在这里，商如意心中的疑惑立刻就被牵了起来，她想问，可又意识到宇文晔不说，就是根本没有想好怎么说，便按捺住了心中的疑窦，只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两个人贴得更紧了一些，她也能感觉到宇文晔厚实的胸膛下，那颗心少见的，不是因为她，而震荡跳动。
断了那一下之后，宇文晔接着道：“我病倒的那一天，是我们约好了，他要带我去游湖。”
“游湖？”
“嗯，我们约好了下午去，我打算好好的睡个午觉。而那天中午，母亲少见的来了我的房间，而且，跟我说了很多话，对我也很温柔。”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口吻也从低沉，变得温柔了起来。
就算周围一片漆黑，就算他用下巴抵着商如意的额头，让她暂时没有办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商如意也能感觉到，他的脸上一定是从未有过的，怀念和温柔。
她也明白，宇文晔当然不像他一直以来表现得那么成熟，那么冷峻。
否则，他不会在被官夫人冷落的童年里，那么渴望别人的温柔，以至对江太后产生那样的依恋之情，以至现在，会这么深刻的把宇文愆与他一起度过的岁月篆刻在脑海里。
所以，他说那天的“少见”，才会记忆如此深刻。
商如意下意识的道：“娘她——”
宇文晔道：“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一天，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哦。”
“所以，她来陪我，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她要走的时候，我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睡了个午觉。”
商如意明白，那一定是宇文晔童年时，最难忘的一个中午。
可是，这个难忘，注定不只是因为官夫人难得的温柔。
她等着宇文晔告诉她后来，可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了一片寂静，和宇文晔绵长的呼吸，他仿佛陷入了甜蜜的记忆的漩涡里，几乎沉溺，却舍不得离开，直到商如意开口：“后来呢？”
他的胸膛又是一震。
而这一次，他的呼吸变得紧促沉重了起来，显然从那甜蜜的，记忆的漩涡里抽出了心神，冷静也清醒了起来，道：“后来，我突然就醒了。”
“……”
“我醒来的时候，母亲还没醒，她抱着我躺在卧榻上，那天其实已经快入秋了，但太阳很好，从窗外照进来，我从来没有觉得，太阳那么暖过。”
“……”
“那个时候，已经到我跟大哥约定的时间，可我都不想起床。”
“……”
“就在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大哥一直站在窗外——他是来找我，但他没有进来叫我，就只是站在窗外，看着我。”
“……”
“不，他应该是在看母亲。”
“……”
“他看得那么专心，连我醒来了，他都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