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罗面上浅笑加深,指尖金针却又冒出了头,直直对着驾辇中人,“王爷莫要再效仿姜公,用这垂钓的心计应付我,毫无必要。”
明之渡侧眸盯着她手中那压根没有半分隐藏的杀意,勾了勾嘴角,自他十三年前入主东海,就再也没见过敢当面亮出武器“威胁”他的人。
这种想将人抽筋扒皮晾晒下酒的感觉,已好久没出现过了。
明之渡叹出一口气,“殷姑娘何必如此针锋相对?杀死你父亲的又不是本王,你该恨的不应当是崇文帝吗?是他亲手将殷介林推出去挡刀,那动作之利落不假思索,可半点不顾念数十年兄弟情意。而殷姑娘如今却仍甘心帮他做事,连那次押镖林城也不求回报,是否有些太过于愚蠢了?”
“你说什么?”渊缙王的话像是刀尖一般不停不间断划在殷罗心口,她瞬间红了眼底,铺天盖地的杀气充斥在屋中,她手中的金针却收回了袖中,她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咬牙追问:“你再说一遍,是谁杀了我父亲?”
“十三年前,本王那两位皇兄为夺帝位在皇宫闹出了乱子,怀安王兄欲派人刺杀崇文帝明赫,就在宫中布好了局,八十一道长廊各有暗卫守路,不许任何人进出。崇文帝被困宿龙殿内,身边只有梅承庭一个亲信,可他坚信,只要麒麟木在手,皇位便永远属于他。于是他冒险召殷介林进宫,想要殷介林带麒麟木出宫躲避,待他除掉怀安王后,再风光将其接回。殷姑娘应该知道,他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信任情意深重,你父亲为人中正尽忠,面对明赫的要求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殷相出宫了,带着大梁至宝麒麟木冲入了怀安王的圈套。”
明之渡说到这顿了一下,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长气,他透过暗色纱幔看着面前少女的神色,只见她眼底猩红一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周身围绕着淡淡的妖异红光外散,如同一尊杀神。
“你父亲虽学文论策一生,但他脑子极为灵光,竟然另辟生路,逃出了怀安王暗卫的箭雨,可他前脚刚出宫,后脚怀安王就惨死在了宿龙殿,殷姑娘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不等殷罗回答,声线猛然提高,似乎也在悲愤当年不公之事:“因为,这自始至终就是崇文帝的阴谋,他设计引来的怀安王,想要除掉这位对帝位觊觎已久的兄弟!崇文帝拿自己最好的朋友在赌,赌那时,赢的人到底是谁。这还没完,怀安王兄的暗卫得知他惨死的消息,便尽数去寻殷介林,终于,在玉兰道前,找到了他。彼时,崇文帝也应声赶来,暗卫放箭兮落如雨,将他们包围,想为死去的主子怀安王报仇雪恨,送他们陪葬。崇文帝将殷介林做了挡箭牌,之后安泰司顺利支援,剿灭乱党,然而殷介林身中三十三箭,早已没了气息。崇文帝呢!毫发未伤安然回宫。为了掩盖那一夜的肮脏,安泰司放了一把火,烧了半个皇宫八十一廊,泼天的骤雨洗刷了玉兰道上殷介林的鲜血,麒麟木重新被供养,旧案定论盖章一至如今。”
“殷姑娘不用怀疑本王话的真实性,普天之下,十三年前真正眼见这事发生的,除了崇文帝、梅承庭和惨死的怀安王与殷介林之外,唯有本王一人。你从前应当也问过本王的二姐明梵岚,她定然没有告诉你这真相,因为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风光无限的清廉殷相,为什么会死在皇族之乱?殷姑娘那般聪慧,想必一直存疑吧?”
“缘何告诉我这些?”殷罗神色越发狠厉,往日里查出来的零星碎片在此刻逐渐交汇,一点点补充在了渊缙王所讲述的事上,竟然丝毫不违和,就仿佛真的是这样,真相真的是这样,她心里重复这话,拳头攥紧发出骨骼碰撞的咯吱声音,她却不觉得疼。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压制住想进宫问崇文帝的心情,殷家世代效忠明氏皇族,殷介林更是为崇文帝的登基做了不少的事,若真如同渊缙王口中所说的,她定要亲手杀了崇文帝,以报此仇!
定要亲手杀了崇文帝,以报,此仇!
心里有个声音重复着这话,殷罗能感觉到气血上涌,意识渐渐模糊,数次深呼吸之后,她勉强能看清面前驾辇,只听见驾辇里那温柔缓慢的男声道:“本王最恨崇文帝那一副恶心嘴脸,自然不想看殷姑娘被蒙在鼓里,说出这心结,不日本王便要离开灵州了,还望殷姑娘万事小心。还有,若殷姑娘并不全信本王言语,可再去一趟苹都。苹都城中有人曾在宫中谋事,侍奉过怀安王兄,应当也知晓不少关于当年的消息。”
殷罗眨了眨眼,入目可见的,自是无垠的红。
她皱眉甩了甩头,多次使用禁术的坏处在此时显露出来,体内真气不听使唤的乱窜流动,她运气想将其压下,却没有用。
明之渡端详了殷罗片刻,少女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想来是受了这事情的冲击,体内经脉中的真气应当紊乱了。早就听闻老监国这奇怪的功法,总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害的他战死沙场。又听说明梵岚学到了精髓,虽已然是天下第二,但身子却如秋日之花,摇摇又杳杳。但面前这丫头还未有明梵岚一半功力,却已然经脉受损,功力难以再上行。
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轻微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邪笑,却好心的运出白色真气为殷罗压制,待殷罗恢复之后,还不忘记嘱咐了一句:“殷姑娘身子欠佳,近日莫要动武了。”
还真有些为了小辈着想的长辈样子。
殷罗顺了顺气,抬眼不可置信望向帮她梳理真气的辇中人,愣了片刻道了声谢。
“今日说好是请殷姑娘前来喝茶,可事说完,这茶水还未饮一口。依照规矩,改天本王若再想请殷姑娘一聚,姑娘可莫要再推脱。”
殷罗缓缓站起身,眼里的猩红退下了大半,她神色平静,只道:“那是渊缙王爷的规矩,不是我的。”她微笑直视辇中人,“不过王爷无需着急,待荷澜查明真相后定会亲去东海拜访,在此之前,你我无须再见。也不必派人相送。”
她说罢就打开房门下楼,迎着日暮尽处的微凉月色,出了祭先酒楼。
明之渡抬眸弯了弯唇,眼里算计深沉。
呵,无妨。
在这世上,她能查到的,只会是他口中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