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城中人犹愁,少年不知身何置。
黑暗之中,胡越不知自己这是昏迷了多久。
待到他能够勉强睁开眼时,浑身上下能只有两个感觉——渴,口中无津,嗓子眼每动一下犹如膏药牵连撕扯;饿,两眼昏花,一旁火光照出的床架影子,在他眼中都不知分出几道影儿来。
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这种感受,切身体会,再回想那日颜轻雪口中所述自己年幼逃荒时的感受果真一点都不假。
胡越勉强转动脖子环顾,四处无窗,不见日光。
借着一盏油灯闪烁着的微弱火光只能看到此间四面皆是棱角分明的山石墙壁、加固石壁的木架以及一扇铁门。
他大概能确定自己现在身处于一处山洞之中。
只听得一声铁门上的风窗滑动传来声响,随后门外远远飘来几句模糊的人声。
“护法,人醒了。”
听着门外的动静,胡越立即精神了起来,可没了气力,影城起身子也只是翻了个,让自己背朝铁门,假寐示人。
“好,去洞口守着,没我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人是圣女带回来的,要不要......”
“不用知会她。”
“是!”
随着一串刺耳的尖锐声响在胡越耳中震动,铁门打开。
高大男人走入屋内,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端出放在了桌上。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昏了已经有七天,再不吃是打算把自己饿死吗?”
见胡越没有反应,那人更是直接上手将胡越的身子翻了过来,看着那仍紧闭着的双眼。
“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想问,先吃,吃完你再问。”
言语间措辞虽严厉,但语气却格外柔和,不像是对待囚徒。
而胡越微眯着的眼睛看到那张脸上透着狠劲,但一双含煞的眼中却满是担忧,不见敌意。
虽然不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真的很饿。
嗅着米香入鼻,胡越也顾不得许多,撑起身坐到桌前,埋头苦吃。
而一桌子配的吃食也相当讲究,一碗加了蛋花的白米粥配上清爽的青江菜,半锅鸡肉炖的软烂如泥,锅里的配汤也毫不油腻,补虚却又不至于过补不受。
看着胡越狼吞虎咽的模样,男人的脸上不自觉地透露出心疼模样。
“舞儿做事也太粗心了,要她将人带回来,就这么敷衍我。幸亏从越州到雷州走水路行船够快,不然再饿上几天这怕是要落下点伤病。”
“舞儿?是那女人的名字?”
“她叫宇文舞,是我教中的圣女。”
“大同朝如今还有人敢用这个姓?”
胡越虽然现在脑子还是不太清醒,但「宇文」这个姓确实非常特殊——这是前武朝的国姓。
“她是前朝皇孙,自然能用这个姓,”说完男人盯着胡越看了许久,随后说道:“其实,你父亲胡秉业当年若是没有举事反了武朝,也可以姓宇文。”
胡越抬头,嘴角挂着粘稠的米粥,一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也料到了胡越的反应。
“你父亲祖上并非宇文氏,但武朝末年自宇文氏昏聩无道,受赐国姓者不少,胡秉业平定河北暴动,若肯归顺之,少说也得封个王爵。
可当年武朝宇文氏倒施逆行,以致神州分裂,天下人共诛之。你父亲为反武朝暴政,率众举义于河北。当年,我也是你父亲的追随者之一。”
武朝末年的乱世,史书有记载,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的胡越自然知道。
说实话,胡越凭着自己幼时记忆里那模糊的片段景象,再加之那些年群雄并起的背景,自己的亲生父亲有这么一个身份虽是意料之外,但也算是勉强还是情理之中。
不过从小以来的经历让他对于自己的出身也没有多在意,而入了凌云阁以后就更加无所谓了。
可让他真正无法接受的——是将胡秉业和钟之岳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因为若《大同年纪》的记载无误,自己的义父是导致自己亲生父亲之死的罪魁!
“呵,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身世,你这张口就来,如何取信?”
“若非如此,钟之岳这个逆犯之身为何要将你带在身边!索幸我已经亲手杀了钟之岳这个挟持了你十数年的贼人!若不是围杀前有人通风报信,而当日又遭阻挠,那后来也无需圣女出手将你带回来。”
前半句话说出口,胡越若不是此时完全没了气力,自己怕是怎么也控制不住身体要和眼前这人拼命,而眼下气海空虚,本能催动的气劲却只是让全身上下不由得传出一阵酸痛。
而这一痛,也让他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胡越咬着后槽牙,面不改色,几乎是从嘴角挤出一句话:“所以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只是为了见故人之子一面就在白鹿城外大动干戈?”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见胡越缓缓地讲述着记忆中的往事。
“那年,你父亲率军于河北一路南下,与向关中李氏称臣,图得合作,两路大军一同围攻洛都。你的父亲领军率先破城,大振人心,为李氏入主洛都扫平河东清理了几乎所有障碍。
结果李氏立国,他却仅仅封了一个「洛川侯」,领凌云府天策左卫一职,下辖天策左军及拱卫洛都西侧的「吾林卫」,随后便被派往西北大漠驻守边疆。
期间抵御漠北突厥战功赫赫,但直到了大同李氏对内一统神州,你父亲功成身退之时,同为开国功臣的他人皆已位极人臣,可唯独你父亲,不仅爵位官职毫无变化,甚至还被那李氏卸去了兵权。
如此冷遇,侯爷不免心寒,辞官隐退,我等军中将士对此亦是愤恨不平。恰逢魏王举事,军中河东之士无不响应。”
“你等?”
胡越此时也无心吃饭,随手再扒了一口粥后便放下碗筷。
勉强冷静下来后,胡越也明白,眼前之人既然与自己说起此事想必也是当年的亲历者,必然知道一些那“惜字如金”的史书上不曾记载事情。
“是的,李氏如此薄待侯爷,河北军中不少人都是侯爷乱世起兵时的旧部,心中自是愤懑难平。可惜,举义之事,功败垂成。当年随魏王举事的众将士虽留得性命,但也被发配至四境边疆。我万民教中的教众不少人也是当年被流放的军户。”
“所以呢,这些事情与我何干?”
“当年之事功败垂成,那时李家根基健全,秦王主兵当世无人能敌,且天下方定,就连侯爷本人也无心思战。
可如今不同,李家换代,二世平庸,已是垂垂老矣。下一代的继任之人更是毫无作为。
加之北境动乱愈演愈烈,凌云阁欧沧海也已仙去。南方灾年朝中却无人问津,人心思变,此时岂不是举义起事的大好时机!
在下「吾林卫」副将——仇楼恳请世子接任教中圣子之位,趁此良机举旗反李,不出十年定能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说着男子起身,俯身跪拜,行君臣礼。
而俯视着跪拜之人,言至语尽之时,胡越都能觉察到几丝癫狂。
胡越心中也不由得添上一丝不解,执念深重者他见过,甚至自己也有过亲身体会,但能带着执念在万民教中坐到如此高位,看来这万民教里抱着这种想法之人不在少数。
好在眼下情形自己至少是不会死于非命了。
而阿梓妹子被掉包是宇文舞所为,想来也与万民教脱不了关系,况且万民教中的教众也有不少当年叛乱的亲历者,正好如何脱身还得花时间仔细策划,这段时间自己也有机会在这万民教中好好探查一番。
“方才听到外面的人称你为护法,看来这儿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我要见你们教主!”
胡越的言语既没有答应,也没有直接拒绝,甚至态度上也没敢透露出丝毫抗拒。
仇楼见状,喜色露于言表,连声应允,言语之间已有称臣之意:“近日岭南起事之地颇多,属下还有许多事务要去处理,正好世子您身体抱恙,还请静养几日,待属下归来便立刻为您引见教主。若还有差遣,门外便有侍从常驻,大可吩咐。”
胡越淡然道:“不用了,你先出去,我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