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翠在正殿升座,三位夫人进来,先行大礼向晴翠贺节日,又送上节礼,到晴翠开口命座,三人谢恩,方偏着身子坐了。
清河夫人崔氏年约六十,面容慈和可亲,微微欠身笑道:“冬至大祭,妾等蒙恩入宫陛见,恰逢娘子偶有不爽,妾等唯有望阙叩首,于佛前抄经百卷,供奉长明,略表心意。仰赖陛下恩德,太后洪福,今日得见玉颜,幸甚之至。妾等不胜惶恐,惟愿娘子仙福恒久,身轻体健。此即臣子之莫大幸事也。”
晴翠心中大呼,还好跟着颜师傅读了两天书,总算不至于完全听不懂只能傻笑了:“多劳夫人记挂。那几日我懒怠起身,待层层传报进来,得知老夫人带子媳在雪地请安,令我于心不忍。海氏一门忠烈,多得陛下赞誉,宝林娘子又与我甚好,我看老夫人心中觉得亲切,往后万不可这般不爱惜自己,令我记挂。”
清河夫人忙躬身笑道:“使娘子牵挂萦怀,是妾之罪也。此后臣等必当牢记吩咐,留残躯报效天恩。”
晴翠平日和凌清辉斗嘴打闹,太后寿宴那次她紧张过头压根没注意周围,自己晋封礼一派轻松,冬至大祭又不曾出席,虽然知道这里是皇宫,到底还是把昭阳宫当自己家生活。看清河夫人一把年纪还装束严整,对着她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礼仪恭敬周到,有问必答,说话精简凝练,高平河东二夫人亦是面带笑容,随声附和,营造出轻松喜庆的氛围,不叫殿内人觉得尴尬冷清,又未过分喧闹,难为她们将度把握得如此恰当。到此时晴翠才觉出点“天家威仪不容侵犯”的意思。
晴翠心里想着,这老太太能嫁给侯爷当夫人,必定也不是一般人家,可头发都花白了还得进宫跪一个小孩,可见谁活着都有她那一份不容易,何况李杰他们当差都干得不错,她又何必轻狂苛待人呢?闲聊之中晴翠便称赞了几句:“到底是你们大家大族,门风好,养的孩子也好。”
三位夫人脸上笑容明显更自然了些:“臣草莽寒门,家中鄙薄,孩子们顽劣不堪,不过仗着皇恩浩荡,陛下怜惜,有幸蒙娘子赏口饭吃罢了。”
晴翠福至心灵:“陛下的怜惜提拔也不是错给的,原是你们门风淳厚,子弟勤谨,当差尽忠职守,办事周到用心,既是人才,陛下焉有不爱屋及乌、泽被子孙之理?像他们这般,福气还在后头。”
三人会意,都忙道:“臣等合族世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陛下万一也。唯尽忠职守,兢兢业业,或可略不负圣上所期也。”
三位夫人才刚领赏告退,夏世德的夫人也来请安,未及深聊几句,又有几家诰命来请安,晴翠听着通传的名姓、丈夫或者儿子的官职姓名,结合刘嬷嬷见缝插针的讲解,便知这些人多是侍卫们的嫡母长嫂,或者婶姑舅母,乃至祖母外祖母姑祖母等人。这些人家拜过太后,或者每宫去一个诰命,或者一起过来请安,总少不了也到昭阳宫请个安,倒叫晴翠忙得不可开交。
也有子侄虽在这里却一个都不来请安的人家,晴翠并不理会,管饭发钱照旧。那些个悬着心的侍卫松了口气,只是难免忧愤伤怀,这样的私事又不能对外人道,站岗时少不得为自己将来长吁短叹。
晚间凌清辉给她揉肩捶腿:“晴卿今天这么辛苦啊!”
“嗯,可不是嘛!开头还好,有刘嬷嬷给我讲她们的关系,郑嬷嬷在库房安排给各家诰命的赏赐,秦嬷嬷中间跑腿,又招待跟着诰命过来的仆从。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群人还没走,呼啦啦又来一群,好像赶着看完我回家吃午饭似的,累坏我们了。”
“她们怕你睡午觉,到时候在宫里待着也不是,出宫再进来也不是,所以都赶早请安。回去后还得掌中馈,煮了粥又要供奉神佛祖先,今天其实挺忙。”
“原来是这样,有一阵嬷嬷们忙得全都不在,我心里都发虚,就怕哪句话说得不对让人家嘲笑。”
凌清辉说:“不会的,哪怕你说错了,或者与其他娘娘态度不一样,她们也只会猜测是不是你话里有话,在敲打她们。”
晴翠说:“有个好玩的事,今天言为默她娘也来我这里请安,正好太后派嬷嬷来给我送粥。就那么一碗腊八粥,她们都快夸出花来了,我端着碗觉得不是在吃粥,倒像是在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吃完我就长生不老了。”
凌清辉笑道:“看来蔡国公一家老实了真是好处多多。他们一安静,这些夫人们也懂事了。”
晴翠歪头看他:“怎么个安静法?”
“还记得上个月,言诤逛古董街被一家店差点打了的事吗?”
晴翠点点头:“记得,言御女知道这事后还失眠了好几天呢!”
“言为默还真是个孝顺的,”凌清辉道,“不过她白失眠了,我看这事是言诤存心故意。”
“为何这么说?”
凌清辉一脸神秘:“你猜他发现的违制品是怎么来的?”
晴翠很是配合:“怎么来的?”
“是皇后偷送出去的!所有违制品,都源自凤仪宫。言诤在古董街被围的第二天,就递交上来一张各家店铺违制品名单,显然早有预备,”凌清辉说,“前天少府核查完毕,确实不是民间仿制的,我就派人去皇后那里查账。凤仪宫档案里这些东西或者损毁了或者仍在库房,但皇后一件也拿不出来,说损毁的也无法交代清楚损毁程度、碎片交给了谁处理,只说六尚局拿去处理了。六尚局又不肯接这黑锅,三方一对账,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晴翠这下真的惊讶了:“她为什么这么做?”
“还记得温封侯参蔡国公私酿贩酒那事吗?”凌清辉轻哼,“那老王八这些年替太后打理封地,没少中饱私囊,如今亏空补不上了,太后又要查账,所以他家就爹酿酒儿卖货,忙着弄钱平账呢!”
晴翠问道:“这事太后知道了吗?”
“昨天就知道了,发了好大一场火。”
晴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皇后娘娘那么抠门一个人,居然舍得把自己的宝贝都卖了,真叫人惊讶。”
凌清辉也有些感慨:“我也没想到。她平时对着吕国夫人三句话发一次牢骚,次次见面都要发脾气使性子,全然不顾场合,更兼吝啬刻薄,世家罕见,真是毫无可爱之处。看不出来,这么一个人,倒是挺会往娘家贴补。”
晴翠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大概她娘对她很纵容吧。”
凌清辉忙说:“我也那样纵容你,你想发脾气就发,有委屈就说。何况我又不会没钱,只有我贴补你的,不叫你反过来还得养我受我拖累。”
晴翠扑哧一乐,头一歪靠在他肩膀上:“那我给你送几个可能已经用不上的小情报。”
凌清辉很是配合:“什么情报?”
晴翠伸出手指:“一,吕国夫人和渤海夫人,今天都没进宫请安,听说陈昭容午饭时候没撑住,推了桌子。二,外命妇入宫,原该去太后、皇后那里依次朝拜后再往各宫来走动,今天皇后一直在太后那里,省了诰命们多跑一处,但皇后什么回礼都不给了,连压礼盒的银子都没赏一块。三,陈家的小子站岗时候自己偷着抹眼泪,还有几个也蔫蔫的。我和刘嬷嬷对一对诰命请安名单,这几个人家里有命妇,也进宫了,但一个来我这坐坐的都没有,也没递个请安帖子送礼物。”
凌清辉缓缓点头:“那这几个侍卫,你怎么处理的?”
“处理什么?”晴翠一脸震惊,“家里不来人给我磕头,我就要把人处理掉?这也太残忍了吧?”
凌清辉哈哈直乐:“我没说清楚,处理是指处理这个事,子弟在你这里当差,过节了他们家里进宫特意绕开你,你怎么处理别人挑衅你的事?”
晴翠说:“我,我没处理。原先怎么着还怎么着。”
凌清辉挑眉:“赏银照发?”
晴翠老老实实点头:“照发。”
凌清辉笑道:“粥也赏了?”
晴翠一脸困惑:“银子都给了,那口吃的我还扣下干嘛呀?我现在是缺那两斤豆子还是缺那一袋白米?”
凌清辉很是佩服:“好心胸,有雅量。”
晴翠摸不清他是嘲讽还是真心话:“我觉得他们挺可怜的。要说家里没名头或者人在外地也就罢了,明明能进宫,也进来请安了,却单单不来我这,我觉得这不是看不起我,是压根没把自己孩子的前途挂在心上。我生气了,欺负他们的孩子,或者给个小鞋穿,他们根本不在乎。”
晴翠想起自己被村里欺负,那所谓的亲人全都冷眼旁观的往事,更伤心了:“亲人的冷漠比外人伤害更大,我又没法帮他们,那最起码我作为他们的上司,就不要刁难他们了。”
凌清辉忙抱着她安慰:“你做得对,他们肯定也会记着你的好的。”
“我本来想多给他们点钱,但又觉得这样单独把人拎出来,大家一琢磨,多领钱的都是家里没来请安的,弄得我好像特意‘点’他们似的,恐怕更让人难堪。我想着库房里好些青瓷莲叶杯,就叫嬷嬷们搬了两箱,每人都发了一个。”
凌清辉忙说:“做得对,做得好,这样又给了东西,又不至于叫他们难堪。我明儿多送点瓷器过来,省得你过年赏人不凑手。今天给诰命们压礼盒,有没有哪样紧缺的?”
“都够,诰命们好说,大家都是女的,不像侍卫,我赏个玉带钩都不合适,你就弄点那种不怕人闲话的小物件就好。”
凌清辉连连点头:“很是很是,还是晴翠考虑得周到。”
“今天那几个小孩领茶杯的时候,看见我都不自在,我就装着不知道这些诰命夫人都是谁,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晴翠闷闷地说,“他们不光是这些人家的孩子,现在还是我的兵。我得护着他们,不能欺负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