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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李宏下象棋,朱婉清打横作陪,一边聊着话题。
“李叔,你觉得皇上会同意文字简化的建议吗?”朱婉清把玩着夫君被吃掉的车,蹙眉道,“那些简化汉字中虽大多取自现有的文字,可也都是书法中才会用到,在正式场合……尤其是在奏疏中使用,不说皇帝,朝堂大儒那关估计都过不了。”
李青:“开始肯定会排斥,觉得不够严肃,亦或儿戏,可只要用过一段时间并熟悉之后……让他们改他们也不会改了。”
真香定律,没人能逃脱的掉!
“虽说万事开头难,可只要皇帝坚定推行那些简化字,还是可以施行下去的。”李青沉吟道,“近五百简化字中,有三百余字取自现有的,且也无一字多用,群臣排斥心当不会太大。”
“简化字推行之后呢?”朱婉清不着痕迹地把夫君被吃掉的车又摆上棋盘,问道,“推行简化字的目的,是为更好的普及教育,如若不接上,那简化字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李青假装没瞧见,微微颔首:“这才是难题。”
沉吟了下,轻笑道:“不妨说说你的看法。”
政治见解方面,朱婉清较之庙堂大佬,亦不遑多让。
朱婉清想了想,缓缓道:“教育的普及,读书人的增多,会导致靠科举出头更加艰难,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竞争者,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严重不满,这其中,可不只有世家子弟,还有许多寒门士子,一个不慎……矛盾定会激增。”
“婉清颜之有理。”李宏用死而复生的车,吃掉干爹一个卒子,附和道,“朝廷可没有那么多的空缺,这多出来的读书人,又该如何安排呢?”
李青笑道:“其实也能安排,官安排不了,可以安排吏啊!读了书,认了字,亦能更好的执行公务……”
顿了下,“此外,还可以安排他们转身投入基层教育,比如……当个老师。”
朱婉清蹙眉道:“如此不说能不能被接受,就算一切按照李叔的预想发展,终有一日也会安排不了这么多人。”
迟疑了下,朱婉清道:“李叔,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科举是王朝的基石,若是科举出现问题,于大明王朝而言是祸非福,这会造成动荡。”朱婉清严肃道,“说难听点儿,大字不识的百姓比识文断字的百姓更安分老实,更方便管理!”
李青:“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时代在变,国家制度也要与时俱进才是。”
说话间,李青又把李宏的车给吃掉了。
李青继续道:“当初太祖建国之后,定下户籍制,为的就是民间稳定,为的就是方便朝廷管理,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在当时看来非常好的制度,随着时代发展,都会变得落后,反而会成为拖累。”李青自问自答,叹道,“眼下大明一切尚好,可这繁荣之下,也掩藏着诸多问题,比如经济的飞速腾飞,会不可避免的带来贪腐。”
“不能愚民了,再延续现有制度发展下去,大明的确还会更富,但……百姓却反而会更穷。”李青目光灼灼,“是时候让百姓握‘刀’了。”
顿了下,“握‘刀’并非要伤人,也可以自保。”
“下面人好糊弄,上面人自然会一门心思的糊弄,因为糊弄的成本很低,收益却非常高,而若百姓不好糊弄了,那官员乃至朝廷都要掂量掂量……糊弄百姓的代价了!”
李青语气幽幽,唇角带笑,却殊无笑意。
接着,他再吃下一子,淡淡道:“大明这座庞大的权力机器运转起来耗能太大,很多时候需要额外动力才行。它过于蠢笨,想让它前进,得踢它一脚才行。”
朱婉清震悚,失惊道:“李叔,如此……是否太冒险了呢?”
“呵呵…,如若一直愚弄百姓,待到有朝一日矛盾不可调和,那时候动的可就是真刀真枪了。”李青道,“保持阶级博弈,乃至阶级斗争,才是真正稳定的不二法门,不然,弱的一方一败再败,最终只能选择掀桌子。”
“可……”朱婉清有心反驳,却无从说起,好半晌,叹道,“你说的这些,未必行得通,皇帝大概率不会同意,朝官更会积极反对。”
李青笑笑:“一步到位当然不可能,这只是接下来的发展路线,我不会大刀阔斧,只会循序渐进地一步步推行开来。”
朱婉清陷入沉默。
这时,李宏开口道:“干爹,你就不担心百姓有刀之后,直接劈砍?”
“没可能的事!”李青断然摇头,“有吃有喝有衣穿、媳妇孩子热炕头,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干不要命的事?相反,一直沿用现有模式发展,待到百姓失去这一切,则真就要造反了。”
李青好笑道:“难道百姓明了理、认了字,就国将不国了?”
抿了口茶,李青淡然道:“我主张走资本工业化之路,并非是在鼓吹资本,待它成长为大明的巨无霸之后,一样会不择手段的攫取财富,在此之前,必须要让百姓初步掌握反抗之力。”
李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有道理……。”
“你又知道了?”朱婉清揶揄。
“呃……”李宏讪讪道,“其他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要是谁在街头来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类的话,没一个百姓会响应,且还会去报官。百姓既然不会因识文断字而造反,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李青含笑道:“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朱婉清认真思考半晌,也觉得百姓不会因为读书认字,就真的会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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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
朱厚照一番分析之后,得出一个让他颓然的结果——
宁王尽管明里暗里犯下了诸多与谋逆划等号的大罪,却绝不会揭竿而起,公然举兵!
当然,他依旧能以现有的罪证治宁王谋逆之罪,抄家杀头都不为过。
只是……效果却要大打折扣了。
宁王结交地方官,贿赂京官,说造反并不为过,然,却难以服众,各地藩王还会以为是朝廷又要削藩,只是找个由头而已。
最好的情况是宁王举兵,如此才能洗脱朝廷削藩的嫌疑……
“是时候给宁王上点难度了……”朱厚照低语道,“嗯…,是时候踢他一脚了。”
“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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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夏日炎炎,朱宸濠瘫在凉亭下,嘴一张,剥了皮的冰镇葡萄送进口中,再一张,又是一小杯冰镇美酒。
如此滋润的生活,天下间鲜有人能与之比拟,朱宸濠自己也明白这些,可内心的躁动就是按捺不住。
那九五至尊的宝座,那睥睨天下的权势,那万万人之上的高度……想想就让他热血沸腾。
可想到昨夜王妃的劝导,他又觉得自己确不该犯险……
内心的纠结与挣扎,让他莫名烦躁。
“撤了,都撤了!!”
“是,王爷。”
婢女们不知王爷发哪门子火,却不敢表露丝毫不敬,行了个礼,唯唯诺诺退下。
朱宸濠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扬声道:“来人,请李先生过来。”
不多时,李先生来到凉亭。
“参见王爷。”
朱宸濠一改方才暴躁,整个人变得如沐春风起来,呵呵笑道:
“先生少礼,来,坐。在府上可还习惯?”
“王爷厚爱,李某空有才学,却无法报答,实在……唉。”李先生长吁短叹,一脸愧疚。
他这样,反而让朱宸濠有些不好意思。
“唉……本王何尝不想……奈何,敌众我寡,不得不从长计议啊!”朱宸濠苦涩一笑,连连摇头。
“王爷,恕李某托大,你我今是一家,李某岂会不鼎力相助?”
“本王对先生绝对的信任。”朱宸濠忙表态。
朱宸濠如此作态不是没有原因,这位李先生是成化二年的进士,授刑部主事、迁员外郎、郎中、任按察副使、山..东左布政使、都察院右都御史……妥妥的实力派人物。
今虽退养,与朝中故旧的关系却还在,宁王贿赂京官,也多是他从中斡旋,
朱宸濠对其颇为倚重!
为了笼络这位李先生,朱宸濠甚至与对方结为儿女亲家。
“唉,士实兄啊,眼下三卫已经裁撤,我实力受损啊!”朱宸濠苦叹道,“我恨不得立即杀向京师,手刃了那小杂种,奈何……实力不允许啊!”
“呵呵……实力未必不允许。”李士实捋了把胡须,道,“皇帝与群臣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上次御驾亲征之后,矛盾更是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哦?”朱宸濠涌现惊喜,迟疑道,“本王记得……仗不是打赢了吗?”
“打是打赢了,可明军将士折损也不小,大手大脚的皇帝更是一下拿出五百万两抚恤,且还是户部出钱,后虽除了刘瑾,可刘瑾的大半财富都进了内帑,你说群臣能不气嘛。”李士实冷冷笑道,“百官苦皇帝久矣!”
砰!
朱宸濠砸了一下桌面,心中那簇火苗一下爆燃开来,使得他面容潮红。
却在这时,府上管家匆匆小跑过来,急急道:
“王爷,钦差,钦差……钦差来府上了,您……快去吧!”
“啊?”朱宸濠大惊,整个人呆住,“王,王守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