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今天是庆功宴,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弗雷德里克亲自倒上一杯红酒,端到博罗诺夫面前:“敬我们英勇的博罗诺夫伯爵,第一个先登破城,干杯!”
“干杯!”
“干杯!”
宴会厅内的大小贵族无不高举酒杯,高声向博罗诺夫庆贺。
罗贝尔不情不愿地举起杯子,博罗诺夫立刻嬉皮笑脸地和他碰了一下杯。
“哎呀,主教啊,你看看我身上,这都是奋勇作战的证明啊。”他掀开袍衫,露出胸口几道骇人的伤疤,“耶稣只是被扎了几根钉子就不行了,我伤痕累累都没事,你说我是不是比耶稣还牛逼?”
面对博罗诺夫这个东正教徒的挑衅,罗贝尔微微一笑:“有没有一种可能,钉子生锈了,耶稣死于破伤风?”
“呃……什么叫破伤风?”
他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这就不是异端能理解的智慧了”,便离开座位,换了个远离博罗诺夫的位置。
二人的言语神态,弗雷德里克全部看在眼里,心下不禁一叹。
博罗诺夫是追随他许久的忠诚下属,罗贝尔也是他格外重视的人才。这两个人因为卡利事件的原因长期不对付,他这个做领导的,心里郁闷也没有办法,只好寄希望于罗贝尔的大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要问这许多美酒从何而来——基奥贾空空如也的酒窖会给你答案。
奥地利贵族们沉浸在阿拉伯烈酒的醇香之中不可自拔。许多人连刀叉都没动,只顾着一杯杯烈酒下肚,喝得头昏眼花、脸庞绯红。
弗雷德里克乐呵呵地看着他们醉酒狼狈的模样,自己却是滴酒未沾。
罗贝尔小啜了一口红酒,就将酒杯随手丢在一边,闷头啃着面包。
弗雷德里克悄然离开主位,坐到了他的身旁:“怎么?心情不好?”
“……”
“哎,我知道你一直看博罗诺夫不顺眼……”
“我没有。”
“啧,你看看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哦,抱歉,我忘了。”
弗雷德里克和罗贝尔相处久了,经常被后者骂的狗血淋头,反而忘记了后者只是十五岁的少年。
“你,哎,博罗诺夫他也不是有意,他终归是为了奥地利而挥剑。”弗雷德里克挺直脖子,闭上眼睛,“假如你非要责怪的话,就给我一剑算了。”
罗贝尔如吟诵诗歌般高昂而唱:“杀了许多无辜人,他们高喊着:‘为了祖国!’”
唱罢,他冷淡地抬起手:“公爵不必多说了,我自会处理好和博罗诺夫伯爵的关系,绝不会耽误大事。”
“哎……”
看着年轻气盛的少年,再摸摸自己沧桑的脸皮,没安慰到罗贝尔,弗雷德里克反倒自己叹起气来。
“怎么一眨眼,咱都三十一岁了,事业不顺,家里还没个媳妇儿,愁死个人啊。”
罗贝尔被他的话搞得莫名其妙:“大人贵为全罗马人的君王,何患无妻呢?”
“哎呀,你不懂啊,我们这一行,娶老婆是门很重要的学问。”听到他的问题,弗雷德里克潜藏的教育欲当即作祟,苦口婆心地讲述起自己的贵族娶妻经。
“这娶老婆,不仅仅要看老婆本身,老婆背后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也很重要。”弗雷德里克掰着手指给他算,“你看,如果你我嫁了女儿,女婿在外边遭人欺负,是不是得抄家伙干他?换而言之,娶老婆相当于缔结了一份盟约啊,这是其一。”
罗贝尔听得连连摇头:“太功利了,我主祝福人间的夫妻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大人怎么能将神圣的婚姻看作一场盟约呢?”
“你看看,这就是婚姻的另一个问题了。”弗雷德里克掰出第二根手指,“我身为公爵,婚姻是延续家族的头等大事,我肯定不能娶一个一看就相处不来的疯女人,对吧?”
“再说了,如果我实在忍受不了妻子,还要去恳求主教给我见证离婚手续——你就是我的主教,你会随随便便同意我离婚吗?”
罗贝尔沉思片刻,坚定地摇头:“不,如果夫人美德无缺,仅仅因为您不喜欢就擅自别离,身为主教,轻下决定是置夫人利益于不顾,我绝不会认同。”
“对了嘛,你们修士全都是这样子的。”弗雷德里克拍了一下大腿,“所以娶老婆至少得看得过去,就算有点毛病,忍个几十年,我也就去基督那边报道了,这是其二。”
罗贝尔好奇地问:“那其三呢?”
“其三……其三就是女方父母得看得上我啊!”
说到这,弗雷德里克仰头猛灌一大口烈酒。
“他妈的,我腓特烈到底哪里不行了?那个勃艮第的老匹夫,一听我想娶他家女儿就发飙,他不怕老子派兵把他灭了吗!”
“平心而论,您大概不是勃艮第大公的对手。”罗贝尔冷静地说,“听说大公新组建了一支规模庞大的火炮军,我军与之相比恐怕提鞋都不配。”
弗雷德里克不甘心地说:“那法兰西的瓦卢瓦家族的女儿呢?他法王被昂撒人按着操了一百年,我堂堂哈布斯堡,自阿尔高鹰堡起足足四百二十六年历史,总不能连个暴发户的家格都不如吧?”
“嗯……可能也不行。”罗贝尔继续比划道,“听说勃艮第大公之所以组建大规模军队,就是为了对抗法王。法兰西强军历经百年磨炼,除了同样彪悍的英格兰人,恐怕没人是对手。”
“唔。”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罗贝尔的分析确实鞭辟入里,弗雷德里克自愧不如。
“那你说说看,还有谁家的女儿值得我屈身去请?”
罗贝尔在心里列举了数十个赫赫有名的家族,但这些家族要么已经没落,不值得引为强援,比如施瓦本家族和霍亨斯陶芬家族,要么所在太过遥远,比如远在莫斯科的瓦西里耶维奇家族。
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一个家族最适合弗雷德里克。
“比如,巴伐利亚的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维特尔斯巴赫也曾经拥有过神圣罗马的皇位,至今仍然牢牢把控着辽阔的巴伐利亚沃土,家格与地位都不亚于哈布斯堡。”
“他们看不上我,说我是山沟里的乡巴佬,没资格娶慕尼黑的贵妇人。”弗雷德里克说起这个就来气,“该死的维特尔斯巴赫——明明他们的历史比哈布斯堡还短二十七年!”
罗贝尔挑眉。
还说的有零有整的,一看就没少骂。
“那我就没主意了,您自己多关注吧。”
“哎哎哎,别啊。”弗雷德里克连忙拉住他的手,嬉皮笑脸地给他满上酒杯:“罗贝尔,你说的这么头头是道,一看就没少拉郎配,你再帮我参谋参谋呗。”
罗贝尔翻着白眼:“我在被格热戈日收养前只不过是孤儿院的弃婴,我哪晓得许多贵族,干脆你娶那个阿方索国王的女儿算了。”
一分钟后。
弗雷德里克遽然给了他一个熊抱,高兴得像是决堤的洪水:“好主意啊!”
罗贝尔:“?”
“和那不勒斯国王联姻,这样我借助他的海军攻打威尼斯就不算欠人情了!”弗雷德里克兴奋地掰出第三根手指,“将来我在北,他在南,我们两方合力,莫说一个小小的威尼斯,整个意大利还不是我们丈婿二人的囊中之物吗?”
“而且他家的家格不高,哈布斯堡家族求娶一个暴发户的女儿,他高兴还来不及,不可能拒绝我。”
“不是,但是圣座那边……”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给他写信求婚!”
弗雷德里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忙招呼上几个仆人离席而去,罗贝尔欲言又止,空余一声无力的叹息。
“呼噜,呼噜,呼噜。”
博罗诺夫在与克里斯托弗的斗酒中两败俱伤,二人双双醉倒在长桌,淌着口水,睡得像死猪一般。
罗贝尔愤愤地踢了他一脚,仰头喝尽了酒杯中的红……酒?
坏了,弗雷德里克添的是蒸馏酒。
“咣当。”
酒杯落地,他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绯红无比。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长桌慢慢挪向大门。
雅各布他们就在宴会厅的隔壁用餐,在酒精上头之前,至少要赶到那边。
可惜事情总不能尽如人意,在他赶到大门的前一刻,一位衣着华丽的老绅士拦住了他:“罗贝尔阁下,久仰大名。”
被叫到名字的罗贝尔艰难地抬起眼皮,高度酒精让大脑难以操控舌头,他只能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嗯?”
“呵呵,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老绅士彬彬有礼地施了一轮贵族礼,“老夫名为利奥波德·冯·哈布斯堡,现任蒂罗尔公爵,我的远房外甥弗雷德里克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老夫在这里替他赔个不是了。”
这个老人是、是弗雷德里克的远房舅舅?舅舅和外甥一个姓氏?还是现任的蒂罗尔公爵?关系好乱,罗贝尔的脑子理不清了。
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迷迷糊糊地鞠了一躬:“老人家好。”
利奥波德的嘴角勾起弧度:“罗贝尔阁下年少有为,一直渴求相交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还请不吝酒力。”
说着,他牵着罗贝尔的手再次入席。
假如搁在平时,这样的瘦弱老人,他能拽起来甩得虎虎生风。
可如今他不胜酒力,身躯软如烂泥,被老绅士随手一牵便顺理成章地再次落座。
利奥波德亲手为他倒上一杯香甜的葡萄酒:“听说阁下不喜欢拐弯抹角,老夫也就不耽误时间了。其实,听闻阁下大名而渴望相交不止有老夫,还有维也纳的伊丽莎白夫人。”
“伊丽莎白……夫人?”
罗贝尔下意识接过酒杯抿了一口。
“没错,正是先公爵大人的妻子,更是帝国先皇西吉斯蒙德·冯·卢森堡陛下最疼爱的小女儿!”
利奥波德遥对东北维也纳的方向恭敬一礼:“伊丽莎白夫人听闻阁下就任维也纳主教一职,先遣老夫代为宽劳,待阁下归抵维也纳后另有礼节。”
先公爵……哦,就是那个“倒霉蛋”阿尔布雷希特……死在战场上的奥地利公爵。
“那个,谢谢夫人。”
“哎,不必多言。”利奥波德抬手作阻拦状,“其实夫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哈哈,喝酒,先喝酒。”
老绅士一杯杯的相劝,罗贝尔被迫喝下了一整大杯度数不低的葡萄酒。思维更混乱了。
“其实,夫人有一个年幼的亲妹妹,贝娅特丽,也同样来自高贵的冯·卢森堡家族。”利奥波德小心翼翼地说,“罗贝尔阁下还没有成婚吧?”
“那不是,废话嘛。”喝酒上头,罗贝尔的姿态愈发随意,“公教修士忌讳肉欲,怎么能,结婚呢?公爵大人怎么关心起,我一个破烂修士的感情生活了?”
“呵呵,那是罗马的烂规陈调,我们德意志另有一套规矩。在我们德意志,修士不仅可以结婚,还可以身居高位,继承遗产。”利奥波德呵呵一笑,一翻手,一张羊皮纸契约书出现在手中。
“这是婚契,怎么样,主教大人可有意乎?”
“不行,不行,修士不能结婚……”
即便罗贝尔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任凭利奥波德如何凑上来,他仍然一遍遍地推开了契约。
被他反复拒绝了十几次,哪怕修养极佳如利奥波德,语气也难免带上了焦急。
“阁下!卢森堡家族已无男性继承人,仅剩的无一不是有求无门的贵妇,您是平民出身,这可是鲤鱼跃龙门的好机会啊!”
罗贝尔依旧紧咬牙关,婉拒他的邀请。利奥波德也只得在心底轻叹一声,收起了婚契。
不愧是奥地利公爵最看重的属下,年纪轻轻就懂得衡量利弊。拒绝一位卢森堡家族的高贵女士,这可不是平庸之辈做得到的。
既然罗贝尔死活不同意,那只好各退一步。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勉强阁下,不过修士居住意大利多年,肯定对奥地利的风土人情不甚熟悉,夫人已经准备了一套维也纳城中的宅邸,还请务必接受这番美意。”
“……”
罗贝尔趴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利奥波德探出手指,感受着他均匀的呼吸,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子……怎么比老夫还老奸巨猾。
他把宅邸地契和伊丽莎白夫人的亲笔信都塞进了他的长袍,默默离开了宴会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