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威利泊尔·冯·埃森·施泰特结束了一天的巡视和检查,疲惫地返回家中。
在奥地利公爵和先公爵夫人的角力间左右摇摆、独善其身,着实让这位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心神俱疲。
但一方手握重兵优势的弗雷德里克,一方是曾经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先公爵阿尔布雷希特的妻儿,威利泊尔不仅要考虑个人感情,还要为一家老小做打算。
哎,中立,中立,说着简单,但只有局内人明白不让和平中立变成里外不是人有多么困难。
现在,埃森城堡后面是态度暧昧的伊丽莎白夫人所在的维也纳,前面是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会如虎狼般扑上来的奥地利大军,埃森施塔特城内可战之兵不过两千,拿头对抗一万多装备精良的敌人啊……
事到如今,威利泊尔已经到了不得不在往日恩情和现今局势之间作出抉择的地步了。
作为奥地利远近知名的“好男人”威利泊尔,他有一个其他贵族都没有的习惯:无论大事小事,落实前都必须同妻子商量。
他的妻子是某位男爵的遗腹女,与他是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
那时,他还只是某位边境巡逻官的儿子,家里无权无势,若非阿尔布里希特力排众议,将他封为埃森男爵,后来又加封为埃森伯爵,他是绝不可能有资格迎娶如今的妻子的。
威利泊尔之于阿尔布雷希特,恰如博罗诺夫之于弗雷德里克。要在恩人遗孀最艰难的时刻改换门庭,威利泊尔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他迫切地需要亲人的陪伴来疏解内心的郁结。
这样闷闷不乐地想着,随行卫兵为他推开了爱斯特哈泽宫的宫殿大门,这座始建于13世纪的皇家宫室,从前是他的恩人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的行宫兼避暑山庄,如今俨然成了威利泊尔的居住地。
爱斯特哈泽宫在建设之初被作为一栋皇家宫殿设计,而威利泊尔在一年前决心将其改造,把原本沉闷严肃的房间改得充满浪漫主义风格,墙壁上绘制着天马行空的彩绘,天花板吊挂着华丽的琉璃盏灯,已经有了后世巴洛克风建筑的雏形。
和其他国家功能性拉满的宫殿不同,由于特殊的时代背景,欧洲人偏好把宫殿修得像一个个艺术博物馆,走廊左右挂满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绘画,大厅中央的喷水池也是由专人请来艺术修养深厚的雕塑家打造。
文艺复兴之所以能持续上百年,和贵族阶级和商人阶级的大力支持脱不开关系,正是源于富裕贵族的慷慨解囊、附庸风雅,艺术家们才有养家糊口的来源,黑暗时代才有结束的希望。
伯爵妻子的寝宫位于宫殿东角,威利泊尔在属于自己的宫殿中踱步,心中的焦躁不安渐渐缓解。
是啊,如今的他高居伯爵之位,拥有一整座城堡和偌大殿宇,还有妻子儿女陪伴,即使面临着再多困难,难道能比年轻时的一无所有更恐怖吗?
威利泊尔自嘲地笑了笑,既是嘲笑自己之前的犹豫,也是乐观地想象着未来。
他推开了妻子寝殿的门。
一个陌生的男人背影映入眼帘。
“刷!”
威利泊尔瞬间抽出腰间佩剑,左右的侍卫也一同摆出警戒的姿态。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宫殿!我的妻子呢!”
男人缓缓转过身子,漆黑的兜帽内看不到面容,唯有无尽的深邃虚空。
威利泊尔和左右侍卫同时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呵呵。”那个很难称之为人的存在用仿佛来自混沌深渊的嗓音发出沉闷的笑,“伯爵大人,幸会。”
“哼。”威利泊尔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手腕挽了个剑花,凛然威胁道,“知道我是埃森的伯爵还敢非法入侵我的宫室,你好大的胆——”
“飒——”
男人如鬼魅般瞬移至伯爵身后,深邃的兜帽中吹出一股九幽地狱似的冰冷气息。
“呼,好鲜活的生机。”
“大胆!”
“竟敢伤害大人!”
左右侍卫勃然大怒,同时对他的背影挥下阔剑。
“飒——”
然而二人只觉得眼前一晃,兜帽男人的身影再度移回原位,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的幻觉。
威利泊尔慌忙地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铁十字架项链。
在十字架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虽然仍然看不清兜帽男人的脸,但威利泊尔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传出了名为“不屑”的情绪。
“把我当作地狱的恶魔?还试图驱逐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仰起身子,如神经病似地狂笑。
“少废话,邪祟之物受死吧!”
威利泊尔大喝一声,挥舞着十字架与长剑扑向敌人,两名侍卫也有样学样地取出随身的基督教信物,和伯爵一同慷慨杀敌。
三柄剑刃同时从三个方向劈向狂笑之人,但在剑尖触及男人身躯的一瞬,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世界由五彩缤纷变得只剩下蓝白两色。
男人的笑声缓缓停止。
这时,这具身体传出的情绪由“不屑”变为了“愤怒”。
“当真敢对我出剑么。”冬日般冰冷的杀意落在三人身上,男人缓缓抬起双手,两柄匕首不知何时已落在掌中。
“无谋匹夫,挑战我之凡类,其生命的一切珍视之物都将为我所有,好好看清,何谓挑衅‘神明’的代价……”
在三双布满恐惧的眼神中,匕首缓缓插进他们的胸腔,停滞数秒后,匕首拔出,自胸腔喷涌而出的并非鲜血,而是一道由湛蓝色晶莹光点组成的人形物体。
在湛蓝光芒离躯后,包括威利泊尔在内的三人眼中的神采随之消散。
男人呵呵一笑,撕扯开威利泊尔胸口的伤口,将头埋了进去。
五分钟后,威利泊尔孤身一人离开了爱斯特哈泽宫,随行的两名侍卫不见踪影。
他回头对宫殿方向轻蔑地笑了笑,带着城内所有士兵,趁着夜色离开了城堡。
军队向西南方一路畅行,而那个方向,正是弗雷德里克大军驻扎的马尔茨市。
乌云渐渐聚集在马尔茨上空,道道雷光在黑漆漆的云层中闪烁。
马尔茨市长花园别墅的一间寝室内,罗贝尔猛然睁开了双眼。
白袍青年神情漠然地坐在窗边,向窗外伸手,几滴落下的雨点落在掌心。紧接着,瓢泼大雨刹那间笼罩了全城,市内顿时响起一片“下雨收衣服了”的呼喊。
他将头慢慢转向面带迷茫的罗贝尔。
“命运的螺旋在转动,若你不愿死心塌地地奔赴既定的命运,命运便会奔你而来。”
“什么意思?”
青年对着墙壁伸出左手,一道裂缝似的间隙凭空展开。
几秒后,当裂隙关闭,一柄锈迹斑斑的罗马短剑出现在他之手。
“接下你我的剑与枪,无视前路的血与泪。”他随手一甩,剑尖钉进罗贝尔的床头柜。
“要么被命运撕碎,要么撕碎命运,没有逃避的办法。去吧,诛杀阻拦前路的敌人,自由之路自在其中。”
罗贝尔半蒙半醒中拔出短剑,对着虚空一刺,短剑再度消失在裂隙之间。
“没错,这就是对了。”
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在白袍青年背后窗外的天空中闪个不停。
他的脸没入黑暗:“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宽容带来的只有永无停歇的背叛,让神圣的铁蹄踏碎敌人,鲜血浸润胜利之路,‘永远’终结这场二元对立的无聊世界——”
“你说啥呢?”
罗贝尔莫名其妙地开口道:“又犯病了?”
他把罗马短剑丢回给青年,披上床头柜上的紫袍推门而出:“你送给我的够多了,剑你留着自己用吧。”
门外传来罗贝尔的喊声:“朱利奥!雅各布!起床了!敌袭!给我速度滚起来!”
“什么?敌袭?”
“这大半夜的……敌人不睡觉的嘛……”
白袍青年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剑:“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敌人是……咦?”
马尔茨东北的行军大道上,两千埃森施塔特的战兵淋着大雨整齐地行军。
为首的‘威利泊尔’伯爵骑着战马,嘴角忽然流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他掏出胸前的金色十字架,轻轻吻在其上。
“要见面了,陌生的小主教。还有白衣阁下,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