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耗费整整八日的行军,力尽神疲的奥军返回首都维也纳。
在城外的驻军要塞,拉瓦尔大团长当场发放了战前承诺的佣金与额外奖赏,当然,用的都是江女士的私人财产。
古人云,崽卖爷田心不疼。事实上,这个道理可以用于一切浪费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时,尤其是公家的钱,本来就来路可疑,浪费起来自然不会有丝毫心理负担。
短短半日,拉瓦尔就大手大脚地扔出去上万格罗申的赏钱,其中甚至包括本属于他的那一份佣金,4800格罗申。
当江天河好奇询问他原因时,白发苍髯的老头儿帅气地抛下一句“孑然一身,无所挂念,钱来何用”,便乘老马头也不回地归往龙骑士团的旧驻地,那座他生活了半辈子的破落小镇。
除他之外的骑士团成员大多接受了高额军饷,领取饷银时,骑士冯德莱恩泪腺崩溃,泪洒当场,却没有一个骑士同僚站出来嘲笑他的软弱。
假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在从前只是句谚语的话,在骑士团里喝了几十年西北风,被迫“下海创业”以至于被无辜民众辱骂为强盗骑士的这些贵族老爷,已经从内而外地融入了底层平民。会为贫穷而忧虑,会为暴富而狂喜,连荣誉都不吝抛弃,区区眼泪,又有几分值得吝啬。
在他们返回的三日前,在匈牙利白吃了几个月闲饭的弗雷德里克皇帝终于下定回国决心,恰好与行军归来半途的盖里乌斯等人汇合,数万庞大军队绵延数十里,断断续续回返至奥地利境内。
恩里克在这几天内最大的感受就是治安犯罪频率陡然暴增。
数万如饥似渴的军人,在满身大汉的军营中度过了堪称生死攸关的四个月,如今终于即将回国领赏,于是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地闯入沿途乡村,掳走妇女,抢掠钱财,累累暴行令人发指,最可恶的是,那些家伙明明都是奥地利人,奥地利人何苦为难奥地利人?
盖里乌斯向来当断则断,继处死了三十多个违反军纪者——当然都是平民军人——之后,又颁布了严苛的管理条例,主动把军队从靠近定居点的行军大道上挪走,用浪费时间的代价换来了严明的军纪。
私下,他不止一次向法罗,雅各布和高文等人抱怨,这些雇佣兵和正规军固然比征召兵的素质和军纪都好上许多,但仍比不上他当年领导的罗马公民军,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流寇军队在他的时代原是蛮族雇佣兵的代名词,如今居然连自称罗马皇帝之辈的军队都烂到骨子里。
相较于他,弗雷德里克显然对军队的态度几近宠溺,不仅不处置骚扰平民的犯人,还有意令这些士兵去搜刮平民家庭贮藏的财富。毕竟,现在容他们抢几天,之后他就可以少耗费一笔赏赐,简直双赢零输,也不至于激起士兵不满——这便是他认知里的帝王权术。
至罗贝尔返回维也纳时,分散多日的众人再次齐聚一堂。喜上眉梢的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已经在布尔诺笙歌燕舞了两日的罗贝尔不得不又和大家欢庆了六日,直到第七天,他才以基督礼拜的理由劝止了庆功宴会。
之后,在家中休息了三周左右,到了八月的第四天,闲不住的罗贝尔又要再度踏上远行之路。
按照白袍人指明的方向,他在希腊之后的下一站要么是罗马,要么是莱茵兰。但白袍人口中的“晨星之子路西法”已经成了他心头挥之不散的阴影。
沉寂多年后,当初借助法罗和盖里乌斯之手暗害于他的幕后黑手再度现身,第一次动作就把目标直指他心爱的学生,那么下次呢?下次他是否还能来得及拯救身边的伙伴?
敌明我暗,残酷的博弈学告诉他,这时候主动出击,犁庭扫穴,才是保护自己与朋友的万全之策。
他写了一封奏疏,其实只是份半真半假的远游申请。
十五世纪的欧洲,国王或主教离开自己的辖区,跑到几百公里外的某地参宴或单纯的旅游,一点也不稀奇。
欧洲君主不似中国皇帝一样掌握绝对的君权,相对的,自然也不像中国皇帝一样承担巨大的风险。远行固然有风险,譬如菲利普三世的父亲便是在巡访领土时遭遇了刺客暗杀,但这就像飞机失事的事故一样,只是无数案例中的少部分特例。
弗雷德里克人在佩斯呆了一个多月,从来没人试图刺杀他这位皇帝,也没人觉得刺杀一个皇帝就能解决问题。层层封建的去中心化体制决定了,这个社会不会因某个个体的缺位而天翻地覆,为推翻专制而进行的法国大革命,在如今的世道甚至找不到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君主”。
这还罗贝尔第一次向宫廷提交请假书,弗雷德里克难免多看了几眼,但也很快就批准了他的请假条,还在末尾题上了一句“没想到主教也有懒政的时候”,霎是恼人。
但在做好长久离开维也纳的准备前,他得妥当安置好老家的繁琐事项。
教会方面,万能的秘书加布里埃拉和他的老父亲艾伊尼阿斯足以完美代替他的工作。宫廷那边,反正他这位宫廷宫相也是名存实亡,弗雷德里克不会让有“政变前科”的某人把持大权,摄政之类的大事往常就是恩里克一力肩负。
老仇家博罗诺夫那边,他已经许久没有和自己针锋相对,这么些年过去,当年卡利的血债终究不足以成为二人间一辈子的心结,且由着他去,看看博罗诺夫伯爵没了自己的压制还能在维也纳整出多大花活。
此次莱茵兰之行,他本不打算带上任何人。奈何盖里乌斯一直嚷嚷着要回“上辈子奋战过的土地”怀怀旧,二人间又非纯粹的上下级附属关系,他也不好强令人家如何如何,只得顺从。
其余的挚友和家人们,基本人人都有了份自己的事业,莫说罗贝尔不打算让他们跟着自己,哪怕他邀请同行,大家多半也分不出时间。
战后的摩拉维亚百废待兴,江天河忙着打理自家产业,没空搭理他这个“不赚钱的懒男人”。
朱利奥和雅各布已经几个月没有返回采邑,领地无人治理,米尔斯姐妹也同样想念远行征伐的丈夫。早在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朱利奥就一直打定主意,要把这段传奇经历写进自己的《圣骑士塔佩亚传》,现在暂时安定,他必须马上把灵感落于实际。
至于雅各布,他从来都是一副闷气包的样子,说是成熟,偶尔又有些惊掉下巴的言论;说是闷骚,有时候却坦荡地使人不寒而栗。他刚回到维也纳就向宫廷递交了辞呈,辞去了临时军团长的职务,要求回弗林肯贝格治理封邑。
高尔文和皮雷那两个炮性恋的活宝又起了回乡省亲的念头,迫不及待要回威尼斯军校给学弟学妹们讲述十字军东征的传奇经历——他们才不会承认贪那五十杜卡特的演讲劳务费。
法罗和当年的老部下雷恩看起来也有些背着人的私下交往。哈勒法迪依然做着无忧无虑的外交官,打着外交的幌子,干着公费旅游的好事。此次出使勃兰登堡,负责和腓特烈侯爵交流感情,顺道带上了刚从神学院毕业的妹妹拉维娅。阿卜杜勒兄妹仍在异国土地上享受着平静的生活。
鲁伯特刚刚回到维也纳,就被堵在城门口的老父亲莱布尼茨掐着耳朵逮回了家,或将经历十分不人道的“酷刑”,面临未婚妻与老父亲的联合双打,罗贝尔在心中默默为他默哀。
翁德雷最终还是没能“进步”,他被留在了摩拉维亚,主持恢复防务工作,为安抚他受伤的小心灵,罗贝尔已经以宫相的名义代他申请封赏,往后再见面时,对方或许就是名正言顺的贵族男爵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没有见到引兵回国的克里斯托弗——他回国前一天,因斯布鲁克爆发了小规模农民起义,克里斯托弗不得不仓促率兵返回封邑,这时估计已在返回蒂罗尔的路上。
本来罗贝尔还想着,麻烦克里斯托弗在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帮忙照看一下朋友。
在奥地利,每个人都有要忙的事情。
既然所有人都安排妥当,无论国家和家庭都保持在脱离他这个一家之主也能自行运转的健康状态,他终于可以安心远行了。
他把珍贵的丝绸教袍叠好,同权杖一起收进床下的贮藏箱,从衣柜里找出一身陈旧的黑布袍,穿在身上,又找回了当年做一名小小牧师的感觉。
至于必带之物,譬如尤其显眼的黄金剑则用油布包裹起来。无名指上的权戒也必须携带,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一枚证明身份的戒指有助于他和当地领主进行正规交涉。还有那本尼古拉五世亲笔签名、佛罗伦萨知名老艺术家亲手绘制封面的1453年典藏版《圣经》,他不放心放在家里,也要随身携带。
准备好一切,风尘仆仆的罗贝尔·诺贝尔在临行前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与名字。
他穿着这身朴素的装束,在卫兵惊异的眼神中走进霍夫堡皇宫,一路进入最内部的办公厅,此时此刻,弗雷德里克和恩里克应当都在那里。
“啊,主教阁下。”
埋头书海的恩里克察觉到有人进入房间,抬头一看,惊喜喊道:“真巧,我和陛下刚刚正在讨论如何给您一个惊喜的奖励呢。”
“恩里克!你这样和盘托出还算什么惊喜!”
罗贝尔转头看向王座。
王座之上,许久不见的弗雷德里克皇帝正端坐于此,匈牙利一行,他的面上更添风霜。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罗贝尔总感觉皇帝陛下印堂发黑,右手经常下意识捂腰,隐隐有肾虚之象。
出于纯粹的善意,以及百分之一的挖苦,罗贝尔关切地提醒道:“陛下,您的大婚将近,我必须提醒您已经是一位三十八岁的高龄优质男性,在外过分纵欲,不利于夫妻之间的感情生活。”
“咳咳咳!”
弗雷德里克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心虚鬼祟的目光不断向王座厅后的起居室瞥去,在确认莱昂诺尔正专心与仆人说说笑笑,根本没有注意这边的谈话后,他方才舒心地出了口大气。
“这个,确实,完婚,呃,是该举行一次正规婚礼……”
“……陛下。”罗贝尔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犀利,他从背包里取出圣经,不紧不慢地翻阅起来,“您该记得,婚前过分亲热的行为,在宗教法典里属于严明禁止的吧?”
“咳咳咳咳!”
弗雷德里克的感冒症状变得愈发严重了。
“怎、怎的了?我——朕堂堂一国之君,就不能,结婚前吃点肉了?!”
“不,您当然可以。”
“你这个老土迂腐的年轻人,我真的是服了——啊?”皇帝震惊地睁大眼睛,“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只要不领头违反法律,私生活上的不检点,教会无权干涉。”他单手将圣经“啪”一声合上,“您是帝国臣民世俗上的皇者,耶稣的平信徒而已,无需刻薄遵守教法,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阿门。”
“阿、阿门。”
厅内的三人相对着伸指划了道十字架。
闲话就到此为止,罗贝尔说出了真实的来意。
“陛下,筹备工作已经完毕,在我远行之前,能否请您为我另拟一个新身份。我不想到一个地方就引起骚乱,毕竟,我只是想旅游而已。”
“新身份?”弗雷德里克狐疑地瞥了他眼,“这点小事还来麻烦我,吩咐你在教会的鹰犬伪造一张牧师的假文牒不就成了?”
皇帝的疑惑也在罗贝尔的预料之中,而这正是他必须拜托弗雷德里克的理由。
罗贝尔深深鞠了一躬,这次是以普通贵族朝觐皇帝,而非与皇帝半平级的主教之标准行礼。
“我希望新的身份,与教会没有瓜葛。”在弗雷德里克皇帝骤然闪亮起来的眼神注视下,罗贝尔缓慢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新的身份……”
“马克西米利安!”弗雷德里克想都不带想地脱口而出,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这是朕托艾伊尼阿斯给未来的儿子起的名字,大既然你有这个需求——”
“我拒绝!”
想占便宜,想都别想!
弗雷德里克偏头“嘁”了一声。
“你刚才是不是嘁了一下?”
“没有,我是说,罗塞尔,怎么样?”弗雷德里克饶有兴致地摩擦下巴胡须,“起一个发音差不多的名字,这样如果有人无意间说破了你的原本身份,你可以借此糊弄过去。”
“好,罗塞尔·德·奥尔良,就这么办了。”
“慢着!德·奥尔良?但这个家族已经存在了!”弗雷德里克大惊。
况且,现今的奥尔良公爵是和法王同出一脉的卡佩王朝后裔,名声显赫的查理一世·德·奥尔良。
说起这位查理一世,生涯可谓传奇,他在1415年的阿金库尔战役中败于英军之手,从此开始了长达足足25年的俘虏生涯。在囹圄中,他沉醉于诗歌,书写了波澜壮阔的英语诗。直到1440年,在勃艮第的菲利普三世公爵的协调下,查理一世才脱离牢狱,回到奥尔良闭门写作,不再过问政事。即便如此,奥尔良家族依然是瓦卢瓦家族最为显赫的分支,这不是能胡来乱蹭的野鸡家族啊。
“哪来一堆麻烦事。”罗贝尔不耐烦道,“存在又能怎么样,堂堂皇帝金口玉言说我是‘罗塞尔·德·奥尔良’,那我就是,不怕死的敢质疑就弄死谁,正主找上门大不了赔礼道歉,我不差钱。”
比他地位高的,不如他不要脸;比他地位低的,不如他抗风险。他既敢作出这样的决定,就有不被上门问责的自信。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恩里克递给皇帝一份崭新的羊皮卷轴。
只见他眉飞色舞地在羊皮纸上挥毫泼墨,不一会儿,一份新鲜出炉的爵位证明文件便经由恩里克之手交到了罗贝尔手上。
狗皇帝文青病发作,特意在文件中标注了他的身世:“因百年战争战乱而流落德意志的奥尔良家族一员,十字军东征立下战功,采邑埃桑格,封莱茵伯爵。”
埃桑格是皇帝直辖的巴塞尔郡治下的一座大镇,和威斯特伐利亚一样位于西部省。如此一来,罗贝尔的行踪和身份都将更加天衣无缝。
所谓“莱茵伯爵”,并不指统治莱茵兰的伯爵领主,而是莱茵河流域统治单座城堡或林场庄园等的小领主,相比一般伯爵,多肩负了一份“看护森林与莱茵河”的责任,所以多享有一份于渡口沿岸设卡收税的特权。
从这一点看,弗雷德里克已经具备了一名小说家的基本素质——爱写人设。
最后,在羊皮卷末尾戳一个哈布斯堡皇帝皇帝的王印,这份迫真“身份证”就这样伪造了出来。无论内容有多扯淡,但凡有权力背书。谁掌握了现在,谁就掌握了过去,谁掌握了过去,谁就掌握了未来。
“祝你路上一路顺风,晚点回来,让朕过段美妙日子先。”
弗雷德里克龇牙咧嘴地大笑。
“对了,你和盖里乌斯才两个人,出行怪不安全。正好新任的刺蛇团团长卡特罗恩这几天闲的难受,昨天还特么在厕所门口堵朕要活儿干,简直要发疯,你也把他们带上吧。”
“但是……”
罗贝尔仍然不希望自己的个人事务和公事掺和在一起。
他的犹豫完全映进弗雷德里克的双眼,后者捧腹大笑了一阵。
“哦我亲爱的主教啊,你也该学着习惯上位者的特权了,不过是个几百人的护卫团,难道还能有上万人陪朕白吃白喝过瘾吗?服务皇帝,本就是士兵的工作之一嘛。”
“……这倒是。”
罗贝尔突然释怀地笑。
“我一会儿会去找卡特罗恩的,对了,卡特罗恩是什么时候继任团长的?马特奥团长呢?”
“塔佩亚爵士同朕讲,老马特奥退休了,准备留在匈牙利度过自己的余生——和一起退休了的亚诺什前摄政一起。”弗雷德里克耸耸肩,“看来我们的白骑士终于服老了,尼特拉大公会接替他的摄政之位,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干得好。”
“陛下谬赞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告退了。”
“拜拜。”弗雷德里克看似无心地抠挖着鼻孔,随口念叨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有个熟人半个月前回来了,你代替朕去她下榻的公寓迎接一下。”
“她?”
罗贝尔心中陡然升腾起十分甚至九分的不妙感觉。
干,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