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入冬
晨起的应天府温度不算低,但却是黏人的凉意,
今日京师大学堂的公开课是姚广孝的国学课。
虽然常制的学生已经放冬假了,但京师大学堂的公开课是照例举办,
姚广孝只在屋内讲课,说着是国学课,可姚广孝讲课从来不拘于一格,想到哪讲到哪,都是云里雾里的。
因为天气转凉,今日来听课的人也不多,
才不过一个大教室的人,
多是常制放假的学生。
京师大学堂的公开课里,最受欢迎的就是户部尚书茹太素所讲的经济课,
自从户部侍郎夏原吉回京以后,经济大公开课来得人更多了。
不管啥时候,肯定是向钱看。
姚广孝瑟瑟发抖走进了教室,浑身带着股凉气,他没头发也没胡子,给脑袋冻得直冒烟,
“先生好!”
来听公开课的学生们齐齐起身问好,
姚广孝笑道,
“坐吧。
咱们今天就说说大理寺一月前办得采生案如何?”
“咦!!!”
学生们发出一阵惊呼,夹杂着恐惧和激动,
按照他们这个年岁,对这样恐怖的事总是充满好奇,
就像走近科学纪录片一样,虽然看了一集总是不知道在讲啥呢,可小时候就是爱看,
更何况,
那一日的凌迟,让无数人都终生难忘。
羊倌案不过是个小案子,之后的又是在各州府查了无数起,大多都是有组织的大型拐卖,像羊倌案那样的主犯,太稀少了。
一直一个月后的今天,都没有彻底打光。
而且,
奇怪的是,大家只看到了采生案的犯人,却一个受害者都没有看到,
只是有传言说,都被圣孙殿下秘密收在一起了,
姚广孝扫向学堂,都是熟悉的脸庞,
小皇子们坐在后排,徐妙云、柯妍几女坐在前排,打眼一看都是常制的学生,
不过,
事情的亲历者都没到场。
姚广孝低头,抹了把光头,
将卷宗翻了翻,
“那我先说。
案件的内容,你们都太了解,我就不重复了。
我要你们想的是两个问题,两个从案件中发现的问题,
第一,真正的恶是什么,
第二,人的存在又是什么。”
姚广孝收起两根手指头,微笑着看向学生们,随后,趁着学生们思考的时间,赶紧插空吸溜了一口热水。
“先生!”
“哦?十三,你说。”
小十三朱桂站起来,姚广孝示意他坐下说,朱桂又坐了下来,
开口道,
“先生,第一个问题学生想好了。”
“你说。”
“学生觉得贪官、犯人、奸商都是坏人,都是恶人。”
姚广孝说道,
“你说得是。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恶。”
看着小十三朱桂不解的眼神,
姚广孝继续解释道,
“就比如说贪官,或许有人生性就贪,或许他之前是个好人,
但结果是,他们变成了贪官。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或许会有挣扎,或许是彻底摆烂,或许怎么样怎么样,可是心境一定是变化的。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得是恶。
而像这个羊倌,他不觉得自己做了恶,
如果你们把这一家三口想象成牧民,那些孩子是他们养的羊羔,牧民杀羊羔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在允熥他们进屋的时候,他们还要招待允熥他们,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采生是作恶的话,一定会尽量避免让陌生人留在家里,
也就是说,他们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恶事。
审判。
对于知道自己是作恶的人,可以审判。
但对于这样不知道自己作恶的人,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姚广孝的话落下,他又喝了口热水,学生们都怔在了那里,一股寒意布满了全身。
牧民杀羊有错吗?农民割麦有错吗?
当一个恶人把自己的恶行合理化后,或者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在作恶,
恶的无知,无知的恶,
这又该怎么办呢?
本来在学生们心中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猎奇案件,
但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郭珏举起手,
疑惑道,
“先生,我有不明白的地方。”
姚广孝笑道,
“说。”
郭珏的爷爷郭英,是亲自凌迟的人,所以相较于其他学生,她要更了解这个案子,
“先生,学生不明白,为什么羊倌儿要把这些孩子卖的那么便宜。
按理说,一个小牛犊都不值这个价了。
还有,这些孩子都是哪来的?”
郭珏眉头紧皱,很明显,这个问题困扰她很久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郭珏给他们也弄懵了,
对啊!
就算羊倌的买家都是些下九流,可他卖这么便宜也得考虑成本吧。
如果没有利润的话,他岂不是白费力?
原本的小动物,加上拐来的孩子,不都是成本吗?
姚广孝笑容收敛,眼中露出慈悲的神色,
开口反问道,
“为何一遭天灾就人祸四起?”
郭珏聪明得很,瞬间就被姚广孝点透了,
她缓缓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吉安府遭了水灾,
那些小动物都是半死或者刚死的!
而这些孩子就更好弄了,都是在水灾中没了父母的孤儿!
这些东西,需要什么成本?
羊倌只需要捡起来带回家,然后挥刀出力,
别说是三十个铜板,就算卖十个铜板,羊倌都有的赚!
想通此节后,郭珏一阵恶心,
她更加深刻明白了先生的话,
无知的恶才是最可怕的!
天灾之下,人类的善念全部被消磨干净,
易子而食,采生折摘...
杀人,吃人。
为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是人干不出来的?
羊倌啥也不懂,就是一回生二回熟,
难以想象,在表面看到的十个成品后面,有多少破碎的失败品。
朱允熥四人在茅屋不远处的山谷内,看到了难忘一生的画面,那里是扔掉失败品的地方。
所以,朱允熥选择了烧山。
徐妙云咬牙道,
“他也有女儿!他怎么下得去手?!
真是禽兽!”
姚广孝摇摇头,
“他有女儿,不妨碍他用别人的女儿折摘。
殿下有一个词说得很好。
同理心。
便是亚圣所说的四端之心。
羊倌根本没有同理心,除了自家三口之外,所有人在他看来与树林里待捕猎的野兽,没什么区别。
猎人上山打猎,会有心理负担吗?
你们记得对羊倌用刑时,他被吓成什么样了吗?
呵呵。
看他的样子,就完全没想过会有报应自己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