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蕃回来了。
他当初“流放”的时候,没人想过他还会回来;可他真的回来,人们又觉得理当如此。
执掌内阁二十年的严嵩,哪能一朝倒台?
严世蕃从前也是皇帝的贴心小阁老。
更滑稽的是,严世蕃名义上关押进诏狱,却还有人身自由。
他甚至可以跟党羽通气对口供:
贪污受贿、迫害忠良一概罪名尽管认!因为是陛下允许的!
这是严党过去屡试不爽的招数……皇帝默许的事,骂严党就是骂皇帝。
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负责严世蕃的案子,都觉得棘手。
贪污受贿和迫害忠良,先前严世蕃就是因这两项罪名流放充军的。
一个案子审两次?
顶多就是加上一项擅自逃离流放地、蔑视王法,但这又是皇帝默许的。
“林润的奏疏说‘道路皆言’,这不就是道听途说?连个确凿人证都没有,怎么定罪?”
三位主审官碰头商议,嘀咕林润不会办案……这一次必须寻到确凿证据再拟订罪名,不能让严世蕃再翻身。
否则,他们这些得罪过严世蕃的人,将来一定没有好下场。
…………
晏珣和翰林院的同僚一样,冲一壶茶坐在一起交流消息。
“严世蕃在诏狱跟自己家似的,陛下居然不在意?”
“听闻陛下龙体微恙,裕王大过年的就派人下徽州,请前太医院正李时珍赶回京城。”
申时行问:“晏编修,李时珍住在你家隔壁,他回来没有?”
晏珣摇头:“没见到人,大概还要几天。”
众人顺口夸裕王孝顺,其实不怎么关心皇帝的龙体……
神仙怎么会生病?
今年已经是嘉靖四十三年,说不定还有四十三年。
晏珣听着众人的议论,也在想……严世蕃的罪名,最重的是哪一条呢?
翰林们总结:“应该是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案和锦衣卫经历沈炼案。当初,严世蕃把他俩的名字夹在死刑犯名单中,蒙蔽陛下批准。这件冤案是公认的,陛下后来也骂过严世蕃。”
真的是这样吗?
晏珣微微皱眉,没有附和。
最近去大正有德喝茶、太白楼洗脚脚都能听到这种论调,显然是有人带节奏。
这两个地方,可都是皇家的产业。
锦衣卫或者东厂,有人暗暗帮助严世蕃?
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病得很是时候。
这样汹涌沸腾的气氛,谁都没心思干正事。
修书什么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晏珣下衙门回家时,发现邻居李时珍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他停住脚步,上前问车夫:“是不是李大夫回来了?咱们做邻居的,该送两样菜过来接风,也是街坊之谊。”
车夫摇摇头:“一位老爷在城门处雇我过来的,他一会儿还要走,让我在这里等着。”
晏珣更觉好奇,满京城都知道李时珍不在家,谁会来做客?
他让小四带着自己的笔墨匣子先回家,自己站在家门口观望。
吃瓜群众,就是这么坦荡荡。
神棍儿子的自我修养,关注身边一切风吹草动。
黑猫乌云发现晏珣回来,从墙头饿虎扑羊地跳过来:“喵~喵~”
……喵~隔壁来的客人,长得真黑!
晏珣接住乌云,撸着油光水滑的猫毛,轻声细语:“比你还黑?”
……喵~人和喵怎么能比?
“嘿嘿,我只是好奇,连你都说黑是多黑。要知道,你是掉进煤堆里找不到的。”
一人一猫自然地交流。
人生在世,懂一种外语很重要,找媳妇多一种选择。
喵喵声中,李家的大门打开,有人大步走出来。
咦?
此人衣着简陋粗糙、脸色黝黑,一看就是常晒太阳的。
这个形象……莫非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倭寇?!
京城群众的专业素养启动!
晏珣连忙走过去,打招呼:“这位好汉,在下翰林编修晏珣,不知好汉从哪里来,找李大夫何事?”
“你唐突了。”好汉背着手说。
晏珣皱眉:“我听你说话,似乎有闽地口音?你一定在福建生活过,福建口音很能感染人。福建来的,脸色黝黑,甚是可疑!作为守法街坊,我应该关心一下。”
黑脸好汉无奈:“你怀疑我是倭寇?李时珍会认识倭寇?”
……他不是第一次被人误认倭寇!长得黑带福建口音是他的错?他是琼州府人,在福建南平当过教谕。
晏珣一本正经地说:“也许你明知李大夫没回家,过来陷害他呢?近来京城风浪大,谁知道有没有坏人潜进来浑水摸鱼。”
“你这有点蛮不讲理。我还有要事,不能陪你少年郎玩笑。”好汉说着就要离开。
晏珣上前唧唧歪歪。
晏鹤年骑马从外面回来,听到晏珣胡搅蛮缠,连忙阻止:“小珣,你又顽皮!倭寇常在船上生活、不穿鞋,脚板比正常人大。你看他的脚,就知道不是倭寇。”
他下马抱拳:“这位兄台,小儿无礼。在下翰林修撰晏鹤年,跟李时珍也是朋友,若不嫌弃,何不到我家坐一坐?”
黑脸汉子刚刚去过李时珍家,知道晏鹤年曾跟李时珍一起出公差,两家关系确实不错。
但他这一次低调进京,有重要事务,不能和不知底细的人接触。
来找李时珍,就是担心其他地方都有敌人耳目、被人扣留。
他摇摇头:“在下另有要事,改日再会。”
晏鹤年没有勉强,客气寒暄几句,把吃瓜儿子拉回家。
“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晏鹤年笑着问。
晏珣摸着下巴,沉思一会儿:“李时珍的朋友,长得像海盗?不是以貌取人啊,他真的挺黑,又有福建口音。咦?在福建长住过,莫非他就是……”
“对。”
“他就是海瑞。”晏珣简直想冲出去。
真的想不到啊!
海瑞在江西兴国任知县。
今年不是地方官进京述职的年份,又没有新知县过去交接,擅离职守是有罪的。
海瑞这种人,怎么可能擅离职守,千里迢迢来京城看热闹?
晏鹤年摁住晏珣的肩膀,郑重地说:“他不是奉朝廷召令进京,就是奉江西巡抚的命令。可是他没有到吏部汇报公务,反而先来找李时珍,莫非有什么事,连吏部都不信任?”
李时珍常出入裕王府,跟张居正也是朋友。
张居正是徐阶的心腹弟子。
海瑞想把什么东西直接送给徐阶?
“李时珍不在家,海瑞可能会直接去找张居正。”晏鹤年沉吟着,“张府和徐府附近,最近肯定很多人盯着。我跟过去看一看,你们不用等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