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城小蓬莱茶馆,门口贴着一张纸,浓墨书写着:
特聘老山先生在茶馆开讲《从前有个书生》,是日起风雨无阻。
不知情的新茶客好奇地问:“说的是哪个书生?是活神仙晏状元,还是颜之有理晏探花?”
老茶客摇着扇子:“不懂了吧?现在时兴的是汪家少爷汪德渊。他出生的时候,其父梦见屋后枯木发芽,第二天醒来一看,光秃秃的老树真的长出叶子。”
吉兆!大吉大利!
“难怪纨绔少爷能中进士,原来出生时就有预兆。”
“举人老爷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进士老爷更了得嘛!”
“我们高邮,上一次一门两进士,还是嘉靖四十一年,晏家父子齐登科。”
舆论做得好,公子没烦恼。
纨绔、浪荡的花花公子,变成真性情、是真名士自风流。
顾敬亭摇着扇子走进来,听到众人的议论声,一脸骄傲地说:“汪德渊是我同窗,晏珣和杨仲泽也是我同窗,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众人捧场。
“意味着下一个进士就是我!”顾敬亭趾高气扬。
虽然看着曾经不如自己的人进士,酸溜溜跟泡在醋缸里似的。
但是想到自己认识那么多厉害的人,又觉得自己也很厉害。
这种感觉,经历过的人才懂。
“我的一个好朋友晏文瑄曾经说过……”顾敬亭开始滔滔不绝地炫耀。
说书人老山摆好醒木、扇子、手巾这些家伙什,清了清嗓子准备开讲,却见茶客们都围在一张桌子附近,时不时喝彩。
怎么回事?
那不是顾家的公子吗?他也下海想我的饭碗?
呜呼!
今日街头胸口碎大石,不见不散。
……
高邮汪氏都懂得搞舆论,皇帝自然也懂。
汪德渊进士之后,被安排在兵部观政。帮海瑞编戏塑造舆论的事,他也没有忘记。
这件事不用皇帝吩咐,汪德渊自己就放在心上。
他心里有一本账:
已知海瑞是皇帝特派到南京去的,被很多人弹劾都屹立不倒,可见海瑞的后台就是皇帝;
又知《盗跖告状》的戏,在大正有德茶楼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应该有所耳闻。
结论:皇帝等着人去反击。
那么,不要皇帝开口,自己就应该把事情办在前面。
做得不好,其他人还可以补救;做得好,皇帝会记下自己。
现在,他邀请汪平安和几个关系亲近的同科,说自己新编的戏。
“且说那一日,雷电交加、风雨大作,海公玉衡在书房看《淮南子》,忽然见到一个神兽凭空而降,此兽相貌狰狞、火眼金睛,往里屋奔去。玉衡大惊失色,恐怕此兽伤到妻子谢氏……刚追到谢氏房门口,雷雨停歇,神兽朝玉衡公叩首,随后消失。”
玄幻的开头,往往预示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降生。
说的就是海瑞。
汪平安强忍着笑,德渊哥哥说得像模像样。
同科熊惟学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神兽?”
他信了!他真的信了!
谁让隔壁就住着活神仙晏鹤年,一切玄幻神迹皆有可能。
汪德渊一本正经地说:“此兽是五指山的神兽獬豸,性情耿直、爱吃猛虎,在山中修炼千年,因为躲避雷劫到海家。
海公是大善人,雷火不敢靠近,獬豸因此躲过一劫。上天有规定,没经过雷劫的猛兽,唯有投胎出生,先有了人身,才能成正果。”
凡事要论“根骨”,海瑞是正直的獬豸投胎,又是奉上天之意,给海家当儿子。
根骨正的不能再正,谁敢说他是反派?
光是这样还不行,还得编海瑞秉公断案的种种事迹。
一本正经讲案子,谁愿意听啊?
故事必须集玄幻、妖怪、美女于一体,实在没有美女,狐狸精可以来几个。
物种别限制得太死。
“后面就要讲到海瑞到淳安做县令,有豪强为富不仁,为强抢佃户的女儿。这姑娘救过一条蛇……”
故事主打一个曲折离奇。
在汪德渊编的故事里,海瑞能通三界、驱邪逐魅,深得百姓称颂。
“这一套戏,就叫《海刚峰密案录》。”汪德渊胸有成竹地笑道,“他们编一出《盗跖告状》,我编一系列《密案录》!”
系列剧更有意思,看完一出还要期待下一出,能养活一个戏班子。
“我们南边乡下都有社戏,到时候一边让人摆戏台唱戏,一边在茶馆说书,建立最广泛的舆论基础。”
汪德渊说起自己擅长的事眉飞色舞,脸色都透着激动的红润。
熊惟学等人回味着故事,看汪德渊的目光变得郑重而小心。
这个人太可怕了!
“汪兄这一套下来,能为海刚峰扬名,也能让故事里的坏人身败名裂甚至遗臭万年。”
明代中期,出现了《包公案》系列小说。
历史上的包拯,只做过一年的开封府尹;历史上也没有负心汉驸马爷陈世美。
但是经过小说的演绎,包拯成为青天大老爷的经典形象,陈世美人人唾骂。
在熊惟学等人看来,汪德渊就是参考《包公案》,搞出一套《海刚峰密案录》。
但人家编古人故事,你编当世之人……过分了吧?
“汪公子……汪大哥!我们虽然认识没多久,但一见如故,你一定不会把我写进故事里吧?”熊惟学战战兢兢。
其他人也在反思,自己有没有得罪汪德渊。
汪德渊笑道:“我还怕自己写不好呢!再说我在兵部观政,没空写一整套,想请诸君一起帮忙写!”
扬名的机会跟众人分享,有什么锅也众人一起背。
这个故事,要让江南一些大家族做反派,这就是一个大锅啊!
汪德渊觉得自己真聪明。
众人心思一转,觉得这是一个扬名的机会授意,纷纷答应。
有什么大锅,也是主编汪德渊负责背。
编好第一出戏,商量好找戏班子,其他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汪德渊从后门走出院子,到了隔壁的晏家。
“晏叔父,我的事情成功了一半。”汪德渊得意地说。
整件事都有晏鹤年在后面指点。
晏鹤年云淡风轻地摆摆手:“舆论要快、狠、准,又要精密,就跟打仗一样。你初入官场,先用这件事练练手……我正在给王崇古写信,你看看。”
这封信跟俺答有关,本来是张居正要给王崇古写的。
但考虑到俺答的问题,晏鹤年更熟,张居正就交给晏鹤年来处理。
朝廷的高官大臣,也不是人人闲着没事干只会内斗。
会试、殿试期间,国家出了几件大事。
南京两处府库被烧,交给南京刑部和应天巡抚海瑞审查。
而高拱最近在忙贵州土司内斗的糟心事。
汪德渊拿起晏鹤年写给王崇古的信……
过了一会儿,他因进士和编《密案录》而得意高涨的情绪冷却下来。
要虚心学习啊!
他发现自己和晏鹤年这种前辈相比,思想高度和政务处理方面,都有很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