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番邦国主回家,对朝臣来说不是什么大事。
真正的大事是……九月二十六日,张居正的父亲病逝。
请假在家侍疾的张居正悲痛之余,紧急递送奏折进京,请旨丁忧。
此事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再也顾不上别的事。
这几年,张居正虽然不是首辅,干的事却不比首辅少,摊丁入亩、一条鞭法都是他在统筹执行。
虽然许多事有高拱和晏鹤年等分摊仇恨,但他还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孝道是万古纲常,若张居正不丁忧,就是禽兽不如。”
因整顿驿馆一事沾了满身晦气的衍圣公孔尚贤阴恻恻地笑道:“只要皇帝让张居正夺情,我们就群起而攻之。”
“都准备好了,这次一定能打得张居正满脸血,也让皇帝脸上难看!”
这些人挤眉弄眼,笑得奸诈。
近来因为万国来朝,皇帝的声望达到新的巅峰,这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君主强则地方弱!
……
晏珣看到张居正请旨丁忧的奏折,好半晌说不出话,心里很难受。
和太岳相识多年,也是老朋友了,想到朋友此时经历丧父之痛,他也心有戚戚。
“这一天到底是来了。”晏珣叹道,“陛下会让太岳丁忧吧?守孝二十七个月再起复,总比众口铄金要好。”
晏鹤年说:“皇上能让太岳请假,更没必要夺情。”
晏珣笑着说:“如此一来,有些人的箭就得射空了。太岳专注于税赋,比我这样专注于海外开拓的更遭人恨。”
“你也很遭人恨。”晏鹤年客观地说,“皇家船队出海,抢占了走私集团的利益。”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好吧……说回税赋的事。”晏珣摸摸下巴,“我以前学过一篇文章《五人墓碑记》,作者是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张溥,文章歌颂‘苏州人民敢于向恶势力斗争的英勇事迹’、五位烈士至死不屈的抗争精神。”
五人墓碑记事件的起因,是朝廷捉拿东林党人周顺昌。
此人是反对国家征收工商税和采矿税用于北方军费的骨干官员。
这个群体为了抗税,不仅搞哭庙,还敢杀死朝廷下派的税吏。
站在士绅的立场,皇帝派来征税的人是邪恶的,勇于反抗的人民是正义的。
《五人墓碑记》背后,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抗税运动。
“最后他们赢了,崇祯年间南方送往朝廷的税赋比大明前中期少了不知多少倍。皇帝连军饷都开不出,只好上吊了。”
说到这里,晏珣唉声叹气:“按理来说,我们也是有家有业的,应该站大地主豪商的立场。但没有国哪有家?我不想剃头,只好站皇帝这边,保障国库收入。”
张居正选择追缴税赋,晏珣选择海外开源,目的都是帮国库攒钱。
他们的敌人,有一部分是重合的。
晏鹤年听完晏珣讲《五人墓碑记》,笑了笑:“东林党现在还没形成,但这个群体一直都在。”
晏珣说:“虽然如此,但君威隆重、朝廷凝聚力强的时候,他们还是比较老实的。”
历史上暴力抗税的事,集中发生在万历年间。
那时候张居正已逝,朝中高官的立场……很有问题。
万历要求追究相关人员的罪行,大学士沈鲤却站在抗税集团的立场据理力争,气得万历绝食几天抗议,叹息:“这帮人为了搞钱连脸面都不要了,国家的纲纪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朱元璋若知道后代那么窝囊,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甚至,隆庆若知道儿子那么窝囊,都得气活。
晏家父子在议论张居正和税赋,隆庆皇帝也在跟朱翊钧说此事。
“事情有些难办啊!”皇帝叹道,“摊丁入亩才开展了两年多,若没有太岳强势主导,朕担心会前功尽弃。”
有些事就得不怕得罪人的张居正去干,换一个人效果就没那么好。
“晏老师不是回来了吗?摊丁入亩就是他提出的,可以让他接手。”朱翊钧说。
皇帝诧异:“你不怕文瑄得罪太多人?”
“不遭人妒是庸才,不遭人恨不成事。”朱翊钧说,“不论晏老师得罪多少人,我总要护住他!”
“好。”皇帝拍拍朱翊钧的肩膀,严肃地说:“你要记住,臣子不负君主,君主也不能负臣子。无论是太岳、文瑄还是其他人,只要是为国尽忠的,你都要护住!”
你若背信弃义,将来谁还敢为你尽忠?
“是。”朱翊钧躬身承诺。
……莫名其妙,好像又被骂了。明明我什么都没干啊?
丁忧不比致仕,没等张居正再三请辞、上演三辞三让,皇帝就下旨同意张居正丁忧,并命相关部门协助张家料理丧仪。
圣旨一出,蓄势待发的敌人都傻眼了。
我刀都拔了,结果你说丁忧?
“皇帝怎么会允许张居正丁忧?”孔尚贤很失落。
像张居正这种人,就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凭什么丁忧?
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种感觉真难受。
“因为晏珣回来了。”另一人叹道,“谁不知道晏文瑄是骑黑虎的赵公明?论敛财的手段,晏珣比张居正还强吧?”
“都是不做人的!也不知道皇帝给了他们什么!连自家的利益都不顾!”
也有人产生侥幸心理……张居正丁忧,考成法、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全部都要搁置?
……
晏珣又一次奉旨进宫面圣。
重振雄风的大明皇朝如日中天,另一时空的悲剧不会再上演。
他有这种信心!
剃头是不能剃头的!跳水也是不可能跳水的!
“晏阁老,您小心些。”领路的内侍殷勤地提醒。
晏珣回过神,发现自己差点绊到台阶。
“多谢。”晏珣道谢。
从这一步起,他每一步都走得更加谨慎。
他是名副其实的晏阁老,要接过张居正的重担。
“臣晏珣,见过陛下。”
晏珣利落地行礼。
“快起来!”皇帝和煦地笑道,“太岳丁忧,内阁又少了一人。朕想先问一问你,补谁进来比较合适?”
“皇上自己做主就行。”晏珣回答。
内阁大学士相当于秘书,也像主官的幕僚,最重要的是皇帝看得顺眼、用得顺手。
皇帝说:“朕想同时补三名大学士,并放出话去,要在其中选一人巡视北美。”
晏珣眼睛睁大像青蛙……皇帝有点阴险了啊!
这么一来,不赞成海外开拓,或是没有勇气出海的人就不敢竞争大学士。
“疾风知劲草”,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