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7章 不懂
医院的玻璃幕墙外北风呼啸，泼天的大雪将整个城市淹没，仿佛一个被不断颠倒的雪花水晶球。
医院里，徐如饴听得几乎要发抖，然而她越是心痛，就越想了解更多的细节。两人聊到深夜，徐如饴困得呵欠连天，不得不暂停这一晚的交谈。
“我来帮您订房吧，”司雷道，“医院对面就有酒店。”
“不用，”徐如饴摇头，“我回家。”
“橘镇吗？可现在这么晚了——”
“不是，是我在松雪原的家，”徐如饴低声道，“好久没回去了……”
“这样不好，你在这里的住址你丈夫也知道，万一他——”
……
铺床时，徐如饴收到司雷的短信。司雷似乎仍不放心今晚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打算买些东西再打车过来。起初徐如饴想拒绝，但想了一会儿还是吞吞吐吐地问司雷医院那边会不会不方便，孩子是不是需要人陪着……司雷说她明早会在查房前回医院，应该没事的。
徐如饴摸黑开了灯。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徐如饴低着声音，“丁贵生，我要和你离婚。”
“如果当初你去了第三区是吧？”
老房子没交暖气费，半夜冷飕飕的。不过好在柜子里有两床厚被子，勉强可以应付今晚。
“明天下午我再来找您，可以吗？”徐如饴望着司雷，“我今天……也确实不在状态，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
丁贵生愣了一下，起初他觉得自己听错了，但结合徐如饴这段时间以来的变化，他又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听错。这突如其来的宣告杀得他措手不及，他眨了眨眼睛，在这栋老旧的房子里左右踱步，不时朝徐如饴看去。
“谁？”
“您明天什么时候过来？下午几点？”
徐如饴又一次低下了眼睛，她听着丁贵生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心里忽然觉得害怕。
“当初生小晴的时候我就应该同你离婚，是我没有坚持，”徐如饴的声音颤抖着，“这么多年了，如果当初……如果——”
“不是我和他的家，我说的是我妈妈的家，”徐如饴轻声道，“他没有那个家的钥匙……您放心吧，我也是真的想回去看看。”
放下手机，徐如饴觉得心里空空落落。她独自坐在昏黄的吊灯下面，放空地望着眼前的陈设。静默间，她仿佛离开了这具年过半百的躯壳，回到了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
“再见，”司雷大声道，“明天见！”
“好的，好的。”徐如饴连连点头，“您快回去吧，这么大的雪……”
“谁要来？”丁贵生怒气冲冲地瞪着妻子，“你刚才说谁要来？”
“可现在这么晚了——”
“那我们到时见，”司雷道，“您有什么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我电话会一直开着。”
母亲去世以后，她几乎就不再回来，只是每隔一两年，她会喊人上门给自己卧室里的老钢琴调音。
徐如饴拦了辆车，报出了一个她无比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地址。
三八.六.一六六.二一一
“离婚吧。”徐如饴突然说。
门才打开一条缝，丁贵生的皮鞋已经插了进来。
徐如饴捏着拳头，声音却低了半截，“你……管不着。”
门铃在这时响起，徐如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睛疼得厉害，那种酸涩的感觉尖锐到几乎要把她鼻子捅穿，可她的眼眶仍然干涩。徐如饴按了按干枯的眼，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头发，小跑着往屋门跑去。
“……我的朋友。”
丁贵生笑了出来，“离婚？都这个年纪了，你要和我离婚？我看你是真的脑子坏掉了——”
四十多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小区。和周围动辄二三十层的住宅楼相比，这片最高只有五层的老楼房更显陈旧。
“你到底想干什么。”丁贵生摘下围巾和帽子，“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吧，你也是当外婆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疯疯癫癫？你考虑过孩子吗，她们——”
“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丁贵生的表情开始扭曲，“当初你偷偷买了船票想和人私奔，你做得出还怕别人说吗？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狠得下那颗心！当时阳阳才多大？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为了个笔友连家都不要了！”
沿着白绿两色的墙面，徐如饴慢慢爬上五楼，她取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老房。
徐如饴一怔。
司雷送徐如饴出门，望着徐如饴即将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她突然又追了上去，向徐如饴要了地址，又互相留了号码。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觉得陌生。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老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由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您来得也太快了——”
在年轻时，在那些人生还有无限可能的时刻，她也曾像今天这样独坐冬夜的小客厅。那时她无所事事，有时夜读，有时同家里的小猫玩闹，或是用耳朵和肩膀夹着无线电话，站在洗手池前，一边同好友聊天一边洗水灵灵的小番茄……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
在这个夜晚，那些曾经的画面又都回到她的脑海。徐如饴重新站回镜子前面，试图从这张衰老浮肿的脸上辨认出那个曾经年轻的女孩子……然而这一切实在徒劳。
目光相接的一刻徐如饴感觉一道闪电穿过自己的四肢百骸——来不及了，丁贵生已经抵着门冲了进来。
“呃……可能两点以前吧？”
丁贵生重重地将门砸上，然后反锁。
“今天太晚了，”丁贵生说，“你去烧壶水，我泡个脚，明早我们一起回去——”
徐如饴的脸抽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阳阳，我早就走了。”
“你清醒一点！”丁贵生的声音瞬间抬高，“你以为你去了第三区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到了那边能做什么？到时候一下船就被人卖了，卖到窑子里——你这种人到了哪儿也没用，因为你就是一个废物，一个——”
“你住口！”徐如饴仿佛突然被人抚了逆鳞，她两手攥紧了，“你住口！是你不懂！是你什么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