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毫不客气:“你哪来的钱?”
“……就是我的钱!”
争抢中,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佝偻的影子突然快速朝她们接近。学校的老师首先反应过来,严厉地发出一声威吓。
十一和尤加利都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人已经冲到了离她们两三步远的地方。
“滚远点听到吗!”老师用十二区语呵斥道,“我报警了!”
听到“报警”两个字,流浪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拨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那双浑浊的眼睛意味不明地在十一与尤加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尤加利这时才猛地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有些诡异的流浪人,似乎是个老太太……
老人飞快地跑远了,琪琪突然捂住了鼻子——老人身上有一股浓烈的体臭。
尤加利看向老师:“那是……?”
老师将钱包塞进了尤加利的背包里:“应该是南边来的鲸人,她看到你手上有钱包,想抢呢。”
“鲸人?”
“是十二区的土话,就是指一些流浪汉,乞丐,窃贼,抢劫犯。”老师回答,“最近埃芒里亚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你们都小心。”
尤加利再次回头,然而刚才还在视野中的流浪人,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低声对老师说了感谢。
……
入夜,赫斯塔与黎各将近八点才风尘仆仆地到了家,两人一进门就关心起十一带着琪琪逃课的事——尤加利已经把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发给了赫斯塔。
“所以你们俩逃课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呢?”赫斯塔问。
十一撇着嘴望着高处,琪琪低头看着脚尖,两个孩子没一个答话。
“对了,这些钱是不是你给她们的?”尤加利拿出了十一的钱包,“学校的老师今天和我说,最好不要在孩子身上放太多的钱——”
“我的钱!”十一又一次跳了起来。
在十一抢过钱包之前,赫斯塔先一步抓住了它。里面全是一些硬币,两罗比一罗比的,粗摸估算下来有几十块,对十一琪琪这样的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我没给过她们钱。”赫斯塔收起钱包,又转向十一,“钱是哪来的?”
“反正是我的!”十一大声辩驳,“还给我!”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让黎各把十一强行带进了房间,自己则和尤加利一起向琪琪了解情况。
起初不管她们问什么,琪琪都沉默着,于是赫斯塔谈及不久前她们在餐厅与人发生冲突的事,问琪琪,心里有没有把十一当成好朋友。琪琪仍不吭声,只是点头,赫斯塔又道,那你怎么能不为十一的安全着想呢,如果外出时又碰上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事,身边又没有大人撑腰,你们两个孩子要怎么办?
琪琪抽抽嗒嗒地哽咽了一会儿,而后慢慢吐露了实情——钱,是十一赚的,且就是这两个礼拜赚来的。
某天上学的路上,十一偶然发现某个街区有好几栋看上去非常破旧的老房子,她默默记下了地址,而后趁着每天下午的操场时间偷偷溜出学校,翻进了人家的院子。果然,事情如她所料——这些老房子早就没有人住了,只是房子里的家具已经被搬空,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十一找来一把菜刀,把地板撬了,劈成一根一根的细柴,再从院子里拔了些苇草,将柴火捆成小捆。
做好这些工作之后,她沿街敲门,兜售木柴,十二区有许多老人仍有使用炉子的习惯,因此这种柴火很受欢迎。
一捆柴火五毛钱,一罗比三捆,十一的腰包迅速鼓了起来。
“……所以十一就拉你入伙了?”
“她说她一个人劈不过来,要我去帮忙。”琪琪喃喃道,“她愿意把赚的钱分我一些。”
“她之前一个人逃课干这些的时候,就没一个老师发现不对劲?”
“她说她都观察过了,每天下午操场时间,是老师们的换班时间,老师点完一遍名之后,就会交班,”琪琪轻声道,“这个时候溜出去,前面带我们的老师已经走了,后面来的老师刚交班,也有许多事情要做,不会觉察到班里少了人。再加上下一次点名是在吃课间餐的时候,所以只要在那之前赶回来,基本就不会有问题……”
赫斯塔与尤加利同时扶住了额头。
……
深夜,孩子们都睡了,三个大人坐在客厅聊起各自的一天。
黎各与赫斯塔看起来也很疲倦,最近两周,她们把埃芒里亚附近的城市和乡村跑了个遍,明天黎各还要带赫斯塔去一个流浪人聚集地,那个地方稍微有点儿远,因此明晚不一定能赶回来。
听到“流浪人”,尤加利立刻想起今天下午在学校门口见到的老人,她正想谈及此事,赫斯塔却忽然开口:“我今天学到了一个新词,十二区的土话。”
“嗯?是什么?”
“鲸人。”赫斯塔说道。
尤加利一怔。
“……就是达官显贵的意思。”赫斯塔道。
尤加利眉头一皱,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想,”一旁黎各抬起手比划,“像鲸鱼这种海洋巨兽,看起来笨重,在水里却有着惊人的敏捷性和力量,一尾巴能拍碎一只小船……水族的王者,海中的利维坦,对应着陆地上的贵族和帝王,不是很合理吗。”
“更奇特的是,它还有一层完全相反的含义,”赫斯塔接着道,“鲸鱼的肉可以食用,脂肪可以炼油,可以拿来生产纺织品、肥皂、颜料、油漆,或是润滑机器;鲸须可以做衣物的支撑材料,鲸脑油可以用来制造最纯净的蜡烛,还有龙涎香——这种在鲸鱼肠道里形成的粪石——甚至也能为人所用,价值一度与黄金比肩……在鲸鱼身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分食榨取……‘鲸人’,也是一样。”
尤加利久久没有说话,她想起下午的老人,想起那双眼睛,忽然感觉那人干瘪的躯壳就像一团已经被这个世界、被整座巨大的社会机器用力咀嚼、压榨、乃至熬干了最后一点油脂的干瘪渣滓。
这过于残酷的想象,令她猛地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