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蚝心中大急,王猛治军严苛,如果不退那是要论罪的;如果退了,自己的兵器又拿不出来,被夺了兵器那在军中可真是一辈子的奇耻大辱。
这一瞬间的工夫,陈顾把胯下黄骠马催动起来,生生把张蚝从马上拽了下来!
一个庞然大物跌落尘埃,头盔也掉了,露出一张没有胡须的大胖脸,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咬牙切齿,双手依旧死死抓住刀柄的另一端不肯放手。
秦军阵地上十数员大将一起涌出,过来救张蚝。
胜负已分,陈望看得分明,赶忙下令道:“鸣锣收兵!”
晋军阵地上也响起了一片铜锣声。
陈顾撒开手里的三尖两刃刀的刀柄,一股大力令张蚝倒退了十几步一屁股摔倒在地。
陈顾也不管他,一拨马头,向前几步,伸手抓住了张蚝的大宛马缰绳,牵着就向本阵奔去。
晋军阵地上一片欢腾,“厚!厚!厚!”威武雄壮的口号响彻天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秦军阵地跑出一匹快马,一名年轻的秦军校尉来到两军阵前,高声喊道:“我家君侯令我来通报,两个时辰后,我军退出谯郡!”
连说了两遍后,秦军校尉飞马奔回了本阵。
陈望看着王猛拨转马头,在众将的护卫下回了谯郡城内,顷刻间,秦军数万骑兵跟着涌入了谯郡,战场上清静了下来。
七万晋军军兵们欢声雷动,众将纷纷前来道贺,日夜梦想的谯郡四年后终于又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这七万人原籍里面大多数都是谯郡或者谯郡周边人,剩下的少数也是兖州老兵,无不雀跃欢呼。
他们的家眷四年前也跟着迁去了淮南,现在可以回家乡来团聚了。
拿下谯郡意味着什么?
这种愿望是没来过谯郡的陈望所无法理解的。
五胡乱华几十年,广袤肥沃的淮北平原,战乱频发,政权更迭,先后经历了八王之乱、羯人、冉魏、鲜卑人统治,屠城事件频发,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满目疮痍。
永和八年,陈望之父陈谦从羌人姚襄手里夺回谯郡,然后为父丁忧且后来下廷尉府诏狱,谯郡复失于鲜卑燕国。
永和十年,陈谦再次率军夺回谯郡,并作为大本营,向周边扩充势力范围,于此同时,陈望的阿姐陈胜谯在建康出生。
当年的谯郡在父亲陈谦的治理下,在人们的心里就像当年抗日战争时期的革命圣地延安一样。
兖州辖区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物阜民丰,安居乐业,并且大兴工、商、学、农四大产业,一时间江南高门世族子弟,士子、百姓纷纷来投,朱序、桓伊加上后来的褚歆、梁山伯、江绩、张玄之、刁彝等人就是那时候来的谯郡,甚至有“淮北建康”之称。
陈望留下陈安率众将监视秦军动向,自己带着柏华、郗恢、顾恺之去了后军,他此刻最担心的就是大将朱序伤势情况。
来到后军,在江绩的陪同下,进了朱序的帐篷。
帐篷里火炉烧得正旺,一股中药味道迎面而来,两名军医一个在熬药,一个在给朱序擦拭伤口。
见陈望进来,两名军医一起躬身施礼,陈望摆手道:“鹰扬将军伤情如何?”
“禀前军将军,鹰扬将军并无大碍,槊尖穿透马脖力道减小,且并未伤及肋骨,只是失血颇多,需要补充和休养。”军医答道。
陈望这次放下心来,走到朱序床榻边坐下,看着他睡的正香,打着呼噜,黝黑的方脸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笑道:“次伦真是好福气,什么情况都能睡得香。”
转头又问军医,“补充营养的话该补充什么?军中所带补品之物甚少,要不要把他送往淮南?”
军医躬身道:“不可,不可,伤口还未愈合,再说这腊月天寒地冻,皆不易远行,卑职跟振武将军禀报过,可令军兵多出去打些野狗,炖狗肉就很好。”
“哦,哦,哈哈哈,”陈望放下心来,外加今天要入谯郡了,心情高兴,转头对江绩笑道:“他们所言极是,那就如此,多打些野狗、飞禽回来。”
“是!”江绩躬身答道。
陈望接着对郗恢和顾恺之吩咐道:“待会进了城,把朱序抬到郡衙,与咱们仨同住。”
二人躬身领命。
说话间,朱序突然醒了,才要起身,被陈望按下,笑着道:“次伦,好好歇息,等着吃狗肉,哈哈哈。”
朱序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有些羞惭地道:“末将无能,未能取胜梁成……”
“你放心,哈哈哈,安心养伤,谯郡是我们的了!”陈望咧嘴笑道:“陈顾这小子在第三场打赢了张蚝,还夺了他的坐骑。”
朱序一听,本来沮丧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喃喃地重复念道:“这就好,这就好,谯郡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陈望继续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挂怀,日后难免与氐秦还有许多仗要打,好生休养,再立新功。”
朱序平躺在床榻上,虎目含泪,心情难以平复,嘴唇蠕动着道:“待过完元日节,我要将家母和妻儿接到谯郡。”
陈望心中一凛,将士们的谯郡情怀如此浓厚,真超出了他的想象,朱序竟然能把家眷从富庶安逸的烟雨江南接到淮北边陲,这是对谯郡,不!这是对他们陈家的忠诚和信任啊。
不由得心中感动不已。
陈望感慨道:“令堂韩老夫人我在建康曾去拜会过,见识超凡,乃巾帼英雄也。”
陈望去年任职员外散骑侍郎时,逢年过节都会去探望兖州官员的家眷,其中朱序之母韩氏夫人虽已年过半百,但谈吐不凡,气度磅礴,颇有巾帼之风。
“每次回建康,家母都会夸赞长公子年少有为,逸群之才,将来当超太尉成就,令我尽心辅佐。”朱序是个大孝子,也不知是想起母亲来,还是想起了太尉陈谦,眼泪夺眶而出。
一番感人肺腑,此乃父亲给自己留下的忠臣良将,陈望暗道,将来一定要好生对待。
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陈望给朱序喂了药,索性就和江绩等人在朱序病帐里吃了午饭。
饭后,大家围坐在火炉旁,正闲聊着谯郡往事,周全进来报:“左卫将军派人通报,氐秦大军已撤出谯郡,现在可以进城了。”
陈望忽地想起当年他派梁山伯和邓遐进寿阳的惨痛教训,令周全回去对陈安说,派两百骑兵先进城看看情况,然后大军再入城。
周全领命去了。
吃完午饭,陈望起身,再次叮咛朱序好好休养,率领众人告辞出了营帐,跨上紫骅骝向前军奔去。
一路上,晋军大营中呈现着一片喜气洋洋,军兵们忘记了寒冷,脸上皆是笑逐颜开,互相说笑着忙碌着收拾行囊、帐篷。
来到自己大帐门口的土坡,陈望在紫骅骝上,看见远处源源不断地晋军士兵正列队顶着劲疾的朔风,雄赳赳气昂昂地向谯郡城内开拔。
忽见一骑绝尘,从谯郡城内奔驰而来,走近了一看,身材瘦长,白面瘦长脸型,两道浓黑色眉毛下一双三角眼炯炯有神,正是国子学同学,右军的副将,督邮殷仲堪。
他来到土坡下,勒住马匹,翻身下马,跑到陈望面前,喘着粗气,躬身一揖道:“启禀,启禀前军将军,奉左卫将军之命,特来禀报,谯郡已入我军之手,请您进城。”
陈望抬手把他搀扶起来,笑道:“仲堪,你急啥,哈哈哈,谯郡城中可还有百姓?”
“有,有不少呢,王猛言而有信,不曾裹挟百姓而去,真乃君子所为。”
“那氐秦军队现在何处?”
“在谯郡城头能看到,氐秦五六万骑兵搭起了十道浮桥,正在向北岸撤去。”
“走,一起进城。”
说罢,陈望和殷仲堪、郗恢等人纵马向谯郡奔去。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偏西,朔风越来越疾,不知何时,天上的碎云朵凝集成一片浓云,慢慢扩大,升腾,渐渐遮满了整个天空。
俄而,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沫子,陡然间,落起了如鹅毛般的雪片来。
朔风呜呜吼叫着,将大雪吹得杂乱不堪,一霎时,天空、大地、城墙都变成了灰黑色,一切都模糊了起来。
陈望夹杂在队伍中过了吊桥,穿过高大的城门洞子,进了谯郡。
只觉脸上风似刀割,隐隐作痛,手搭凉棚遮住砸来的雪片,依稀可见城内大街两侧民居商铺鳞次栉比,高低排列,错落有致。
这是一场暴风雪啊,不禁心中惦念起还未及进城的后军来,他摆手把郗恢叫到跟前,在他耳边大声喊道:“道……胤……速去督促后……军,赶紧进……城,今晚有……暴雪……”
郗恢领命,率一队骁骑营亲兵拨转马头,出城去了。
陈望继续沿大街向前行进,不多时来到了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座黑乎乎的高大门头坐落在街北,门口有军兵持火把守卫。
心知这是到了郡衙了,在门口下了马,走了进去。
谯郡郡衙的前院也比寻常的郡衙前院大了许多,地上积雪已经没过鞋底,进了大堂后,里面已经升起了炉火,烧得正旺,四周点着十几个落地油灯,显得明亮如昼。
大堂上有许多骁骑营亲兵在清理、擦拭地面,座榻、案几。
陈望无暇欣赏,心中还在惦念城外没有进来的部队,又担心七万大军入城,发生混乱,对顾恺之下令道:“长康,你各部去传我将令,今晚暴风雪且天气寒冷,让军兵们与借助民舍凑合一夜,但若有扰民或攫取民财者,一律就地格杀!”
“遵命!”顾恺之躬身领命出了大堂。
于是在大堂内来回踱起步来,对身边的殷仲堪道:“仲堪啊,你说怎么我的心七上八下,一直不实落,怦怦直跳。”
殷仲堪一脸坏笑道:“前军将军是不是想两位嫂夫人了?”
“不不不,这大雪下的,真不是时候,”陈望无暇说笑,摆手道:“你们右军安置的如何?左卫将军将军现在何处?”
“我随右军一进城就被左卫将军派了个差事,让我去禀报您进城,还不知呢。”殷仲堪答道。
陈望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快去,看看右军安置在城内哪里了,安顿好了同左卫将军一起过来,晚饭在大堂吃。”
“遵命!”殷仲堪躬身施礼,转身离去。
“再派人通知左军的轻车将军还有谢琰,安顿好了一起过来。”陈望又道。
“是!”殷仲堪一边向外走一边回道。
陈望转身又看见最后一个身边人,周全。
蹙眉道:“老周,你随我去后院看看。”
说罢,二人穿过大堂,走进了后院。
虽然现在刚到酉时(下午五点),但已是漆黑一片。
远远看见,前面还有个中堂,里面也有军兵在打扫清理卫生。
谯郡郡衙还是个三进院,原来这是个中院。
再向里走,穿过中堂,才来到后院。
里面也有军兵在忙碌着,北东西三面都是卧房,北边正屋是自己住的地方。
以前应该是大娘和父亲的卧房。
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跳不已了,触景生情,这里到处都是父亲的印记,他办公、居住、散步的地方。
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和司马熙雯一家人儿女绕膝,天伦之乐。
站在后院中,感慨万千,时过境迁,不禁吟哦道:“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唯有一襟清泪,凭阑洒遍残枝。”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鹅毛大雪变成了鹅掌大雪,纷纷洒洒从漆黑的天空中落下。
回头看周全,已经成了一个雪人一般,浑身上下都堆满了雪。
再看自己身上,也是如此。
这时,从中堂有十几个火把进了后院,陈望定睛一看,一队军兵有的抬着一个担架,有的在顶上扯着篷布。
上前一看,担架上裹着厚厚的皮裘,正是朱序。
心情稍稍安定下来,赶忙命人把他抬到了西厢一个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