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顾抬头向外看去,只见王忱带着一大帮文武官员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顾赶忙起身,拱手施礼,嘻嘻笑道:“元达兄,别来无恙啊,听闻荣升建武将军了,恭喜,恭喜 。”
“我哪比得上您啊,东山再起,一经复出就是骁骑将军,都督浙东五郡诸军事,还是压我一头。”边说着,王忱率众文武边走上了中堂。
“哈哈,元达兄,我那可不是什么东山,没有谢太保的闲情雅致,我是在湿瘴不毛之地的岭南再起。”
陈顾此言一出,惹得众文武官员哄堂大笑起来。
陈望站起身,看见朱绰也回来了,半截黑塔般的庞大身躯在人群中有些鹤立鸡群,就给大家一一作了介绍。
河道指挥使裴堪,渑池的翟辽、阳启,虎牢关的朱序,镇守许昌粮库的卢嘏都重任在身,路途遥远,未能赶回。
李暠、穆崇、杨定、崔达、朱绰、皇甫奋,刚刚升为骁骑营统领的辛恭靖都到齐了。
在场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兖州传奇人物,鼎鼎大名的颍川陈氏二当家,纷纷给陈顾施礼。
介绍到朱绰时,他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矮他一个头的陈顾,惊讶地问道:“二公子,那,那开山斧是您使的吗?”
“哦?”陈顾抬头迎上了他的眼神,露出了一口白牙,咧嘴笑道:“宁远将军见过我的斧头吗?”
朱绰瞪着大环眼,颇有些不信地道:“六年前末将来谯郡从军时,在郡衙大院里试过此斧,也仅仅使了二十几招,就使不动了,您……”
“哈哈,难不成宁远将军要考教考教我吗?”
“不敢,末将未有此意……”
王忱在旁看出朱绰有些不服,偷眼瞄了陈望一眼,见他心情甚好,笑而不语。
于是笑着道:“祖明如若不信,且可试上一试嘛。”
朱绰来兖州后还未曾遇到过对手,刚刚率五千铁骑横扫了兖州到洛阳通道以及箕山、伏牛山、熊耳山等大小盗匪山贼,势如破竹,全胜而归复命。
他意气风发地道:“请主簿大人示下,末将自当从之。”
王忱对陈顾道:“钰之,您意下如何?”
“元达兄随意,哈哈哈……”陈顾大笑道。
众文武一起鼓掌叫好。
大家都是戎马倥偬的军旅豪放之人,就连王忱、崔达、皇甫奋这些儒士出身的文官平时见惯了打斗厮杀,也沾染了尚武精神,对硬汉之间的角逐分外感兴趣。
更想见识一下二公子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神勇。
尤其是杨定,他可是与张蚝同朝为臣,知道张蚝十几年来保持不败战绩,乃万人敌。
听闻当年在谯郡被陈顾从马上拽下,连大宛马都被陈顾抢走了,怎么也想不出能败在这位身材瘦削的陈家二公子手里。
王忱思忖了片刻道:“这样,你们俩就相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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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扑”一词最早出自王隐《晋书》中记载的“卿郡人不如颍川人相扑”“相扑下技,不足以别两国优劣”,由此可见,相扑之称最早始于两晋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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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陈顾不禁笑出了声,看了看身边陈望。
陈望点头叮嘱道:“待会儿还要饮酒,你可莫伤了祖明。”
朱绰心下不悦,心道,平北将军也太言过其实了吧,二公子这般瘦小,我都能抓起他来扔到中院里去。
于是陈望回到座榻中,转头吩咐低语着一名骁骑营军兵晚宴的酒菜事宜。
大家也让开了中堂中央大厅,只剩下了陈顾和朱绰。
两人站在一起,朱绰软甲黑袍,如矗立着一尊黑铁塔,而陈顾白衣长衫,就像一个洛水边上一棵低矮桃树。
在身材上有着云泥之别,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
众人不由得为陈顾捏了一把汗,因为他们见识过朱绰不仅力大无比,而且武艺高强,性格暴躁,嗜杀成性。
朱绰向后退了一步,将身上的黑袍和软甲解下,交给了身后的辛恭靖。
然后双手抱拳,瓮声瓮气地道:“如有冒犯二公子之处,还望海涵。”
陈顾微笑着把白色长衫脱了下来,放在身后的案几上,边笑道:“恕你无罪,宁远将军尽管使出本领。”
朱绰虽然勇猛但绝不是那种无脑莽汉,陈顾那柄开山斧他是用过的,心知并非有假,只是自己想见识一下二公子到底有多大实力。
他挽起袖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身子下蹲呈马步状,两只簸箕般的大手张开青筋暴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一般。
看着面含微笑,站立在朱绰对面的陈顾,众人无不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只见朱绰降低了身体重心,暴喝一声,带着风声扑向了陈顾。
当朱绰的手仿佛要抓住陈顾的腰间丝绦时,他微微一闪身,轻巧地躲过了这千钧一击。
朱绰扑空,迅速转过身来,二人互换位置,相对而立。
陈顾细目中含着赞许地意味,唇角上挑,依然带着微笑。
但他站在那里,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让在场众人感到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仿佛身体里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在支配着一切。
杨定和身边的周全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两位武学行家仿佛心有灵犀,只一招高下立判。
内行看门道,朱绰,差的远了。
这么近的距离,实际打斗中,如果两人水平接近,那是根本无法闪开的,而且陈顾是那么从容自信。
如果躲闪之余再给朱绰来上个一击,他恐怕小命就没了。
只见朱绰有些懊恼,黝黑的阔脸上泛上了紫色,他调整呼吸,纵身向前再次扑去,一只手抓向陈顾肩头,另一只手依旧伸向陈顾的腰间。
在场众人无不替陈顾捏了把冷汗,朱绰这次是张开向大猩猩一般的粗壮手臂,上下齐抓,这次可不好躲了。
如果被抓中,这小小的身子板……
说时迟,那时快,当朱绰右手将要触及陈顾的左肩头时,一侧身闪过,身子出人意料的向前倾,右手按住朱绰的肩头,借力腾空跃起,双腿劈开,从他的头顶轻轻掠了过去。
当两人再次站在大堂上,朱绰的脸已经变成了酱紫色,额头青筋暴起,双目中似乎要喷射出火焰来。
他微微调高了身体重心,差不多和陈顾一般高,慢慢移步,逼向陈顾。
两只战靴踏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发出了重重地响声。
当离陈顾不足两尺远的距离时,他两只铁钳大手闪电般伸出,抓住了陈顾的双臂。
中堂上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
朱绰心中一喜,两手发力攥紧了陈顾的胳膊,但就像攥在了两根冰冷的铁棍上一样,没有丝毫的皮肤肌肉感觉。
他用力向上,欲把陈顾举起,但见陈顾不慌不忙双手向内翻转,两手反抓住他的两条胳膊。
四只手各自抓住一条胳膊,一起用力,众人耳畔听见朱绰用力的闷哼声和粗喘声,但见一个身躯离地而起。
众人定睛一看,却不是陈顾,而是庞大的朱绰被瘦小的陈顾高高举过了头顶。
大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眨都不敢眨,生怕看差了,也担心错过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
只见一道劲风“呜”地响起,朱绰的身躯如一团乌云般飘出了中堂,“嘭”地一声跌落在中院里的土地上,溅起了尘土老高。
此时的陈望还没跟身旁的骁骑营亲兵吩咐完晚宴菜品,听到声响,才转过头来,看见后,笑骂道:“钰之胡闹!你赶紧去瞧瞧,不是说别伤人嘛。”
陈顾整了整身上的衽衣,呲牙笑道:“小弟有数,都是疆场厮杀的战将,摔打一下无碍。”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发出了一片惊呼声,“啊……”
大家也不好喝彩,怕朱绰面子上挂不住。
这时朱绰从中院里爬了起来,毫发无损,只觉得刚才如腾云驾雾一般,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两名骁骑营亲兵赶忙上前帮他拍打身后的尘土。
拍打完,朱绰也恢复了黝黑的脸色,三步两步跑上中堂,向着陈顾一揖到地,羞惭地道:“绰,班门弄斧,不知深浅,望二公子恕罪啊!”
陈顾笑着搀扶起他,也不谦虚地道:“朱将军啊,你这句话说得不对,应该是陈门弄斧,我那大斧头你不是也耍了二十多招嘛。”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
陈望摆手让大家坐下。
王忱坐了上首,下面依次是崔达、皇甫奋,辛恭靖。
陈顾坐了下首,下面依次是杨定、李暠、朱绰、穆崇。
陈望指着朱绰笑道:“祖明,你可曾见过铜驼大街上的那个铜驼吗?”
朱绰一愣,不知何意,心道谁没见过那个大铜驼啊,赶忙躬身道:“末将见过啊。”
“你也是自讨没趣,十五年前我初来洛阳时,亲眼见着就是这小子,”陈望笑呵呵地指着陈顾道:“一个人把埋在地里几十年的铜驼给扶起来的。”
“噢……”众人发出了一片惊叹声。
众人都知道,七十多年前匈奴刘曜、石勒、王弥、呼延晏四路大军攻入洛阳,俘获了晋怀帝。
乱兵在洛阳城内烧杀抢掠,本想推倒铜驼拉走,但实在太重,无法搬抬上车,所以就丢弃在那里了。
原来是陈顾以一己之力扶了起来,不禁惊得张口结舌,佩服的五体投地。
大家再看向陈顾,已经不是那个初见时的瘦削单薄青年了,仿佛看见了他当年在硝烟烽火的战场上的英姿飒爽,百战百胜的风采。
陈望询问了朱绰二十多天里在河南、新城、许昌等郡的匪患清理事宜。
又问了崔达洛阳太学的情况。
陈顾则和杨定、李暠等一般武将兴高采烈地聊起了当今天下大事。
大堂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热闹非凡。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骁骑营亲兵们将酒菜端了上来。
陈望是素来不喜饮酒,因这个时代的黍米酎属于一次发酵的实在是太难喝了,带着一股浓重的酸腐味道,
而在元代才有了蒸馏工艺,现今社会的酒更是经多次蒸煮、发酵、蒸馏。
但大家伙儿却是非常开心,其中尤以王忱最为贪杯,遇到陈望这个工作狂的顶头上司他叫苦不迭,经常晚上睡觉前偷着喝几盏才能安然入睡。
今天是入驻洛阳近一个月来陈望第一次设宴,大家无不笑逐颜开,欢天喜地。
陈望站起身来举盏,饱含深情地高声道:“甲申,三月,望,自谯郡誓师西征洛阳,千里挺进中原腹地,顺利收复故都,上仰天子洪福,下赖将士齐心,此盏,我敬在座诸公!”
众人慌忙从座榻中站起,高举酒盏,面向陈望,王忱领衔高声道:“明公德厚流光,高情远致,威名素着!令苻晖知难而退,我兖州大军兵不血刃,入主中原。一切全仰赖明公审时度势,深猷远计,用兵如神,我等当敬明公!”
众文武齐声高颂道:“敬明公!”
陈望神色庄重,眼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滑过,看到的是诚恳,是信任,更是一种带着他们走向建功立业的期望!
此时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十五年前,就是这个中堂上,他被叔父陈安按在了座榻中,成为了兖州之主。
当时在这里坐着的人,都已经天各一方,如谢石、陈安、江卣、褚歆、王荟、桓伊、杨佺期……
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如梁山伯、刁彝……
那时候的文武大臣对他虽然恭谨顺从,但眼神里看到的却是担心和质疑。
是啊,大家提着脑袋在外征战,谁不想追随一位贤良方正、补天浴日,且能百战百胜的明公。
而他在这十五年中,数度遇险,鸡笼山守孝时的大火之夜,山桑与王猛的生死大战,谯郡凛冬六十五万大军围困,凉州之行的命悬一线。
更有身处大晋北陲,在强大的氐秦威压下,五年来如履薄冰,晨兢夕厉,几乎未睡过一个好觉。
这是没有一个属下能体会得到的,甚至是三位夫人,眼前的二弟也无法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