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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非好即坏。
原因很简单――何为“好”?何为“坏”?这种事情从来也没有一个固定标准。
假如你的成绩只是勉强及格的水平,那这个成绩究竟是好是坏?
答案是……你的成绩本身并不重要,关键还要看其余人的成绩!如果其余人的成绩皆不及格,那你勉强及格的成绩就是好的,如果其余人的成绩皆是及格线以上,那你的成绩就是坏的。
这个世界的复杂之处,往往就是源于此处!
所以,若是想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最高境界也并不是强行否认真相,而是直接改变衡量好坏的标准,甚至还可以直接臆造出一个虚构世界!
掌握了这般手段之后,想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若是想要抹黑一位君子,那就搬出圣人的标准衡量他,然后世人就会惊觉,这位君子身上的黑点简直数不胜数,分明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若是想要洗白一个小人,那就以恶棍的标准衡量他,于是世人就会发现,这个小人也拥有诸多优点,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
若是想要给朝廷唱赞歌,即便这个朝廷倒行逆施、横征暴敛,那也可以臆造出一个悲惨世界,宣称咱们朝廷已经很好了,百姓们至少不会饿死,你看看其他朝廷治下的百姓,简直是水深火热、饿殍遍野,所以咱们朝廷的恩情利滚利,永远也还不完;
如果想要推高民怨、动摇朝廷统治,也是相同道理,即便这个朝廷已经算是出类拔萃、政绩斐然了,也可以凭空臆造出一个理想国、伊甸园,信誓旦旦的表示别的国度都是鸡腿随便吃、治病不花钱,人家是生活、我们只是生存云云;
操纵民意、混肴黑白,往往就是这般简单。
而赵俊臣早已是深谙此道。
客观而言,缙绅们在维稳南京物价的事情上绝对是出力不少,虽然也确实赚了很多银子,但他们这种时候还可以压下心中贪欲、严格遵守周尚景的指示平价售卖各类物资,并没有像是“联合船行”的加盟商贾一般哄抬物价,就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更何况,南京城内的居民规模高达百万之巨,南京百姓的生活也相对富裕,免费发放各类物资这种想法看似美好,但实际运作之际就会发现这种事情压根就不现实。
但赵俊臣就是要睁眼说瞎话,凭空捏造了一条谣言,宣称七皇子朱和坚原本想要向百姓们免费发放各类生活物资。
这条谣言的传播速度极快,影响更是极为巨大,让缙绅们的民间声誉急转直下,几乎是轻易扫除了赵俊臣与缙绅势力为敌之际的最大障碍――也就是缙绅们近几天时间所营造的民意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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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上午辰时,瞻园之外。
在赵俊臣的鼓动之下,“联合船行”加盟商贾的百余名家眷聚集于瞻园之外,皆是声嘶力竭、哭喊不断。
“七皇子殿下!您一定要为我们主持公道啊!”
“凭什么缙绅们的罪行就可以不管?七皇子殿下,您可是皇亲贵胄,绝不能畏于周尚景那个奸臣的淫威啊!”
“一视同仁!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缙绅们比皇子还要更加高贵不成?”
因为七皇子朱和坚的刻意纵容,南京官府并没有直接驱散或者抓捕这些老弱妇孺,只是散在周围维持秩序,所以这些老弱妇孺的申冤哭喊所造成的影响也是越来越大,凑热闹的围观百姓也是越来越多,围观之余更是议论纷纷。
在众多围观百姓之中,一名老者突然站了出来,满脸嫌弃的高声斥责道:“呸!这些奸商劣贾的家眷还有脸哭诉!南京解除封禁之后,那些商贾趁火打劫、不断抬高物价,粮价一度高达七钱银子,咱们老百姓哪个没有受到他们的趁机剥削?最终还是缙绅们及时出手,以平价售卖各类物资,咱们老百姓才终于渡过难关,而这些奸商劣贾现在竟然还想要倒打一耙、污蔑缙绅,简直是丧尽天良……”
但这位老者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另一位壮汉粗声打断道:“你可别胡说八道了!商贾们前几天哄抬物价固然不假,但他们至少是恢复营业了,价钱固然是高了点,但咱们老百姓缺粮少药之际,至少还能寻到地方购买,而那些缙绅呢?在官府解除戒严之初,他们一直是闭店歇业,逼着咱们老百姓只能高价购买米粮……要我说,不论是哄抬物价、还是囤积居奇,那些缙绅也逃脱不了责任,甚至是责任更大!”
随着壮汉话声落下,又有一名年轻男子接口道:“对!缙绅们的恶毒,远不止于此!我还听到消息,说是七皇子殿下查封了‘联合船行’的相关产业之后,原本是想要直接开仓放粮、向咱们老百姓免费发放各种生活物资,这是多大的恩德?咱们老百姓又能落到多大实惠?
但缙绅们担心这种做法会影响他们的生意,皆是坚决不同意,反而是联手施压、强迫七皇子殿下把‘联合船行’的各项产业交由他们全面接管,让他们几乎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掌握了天量物资,转手又以正常价格贩卖于百姓,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大赚特赚!
哈哈!原本应该免费获得的各项物资,如今还要掏银子来买……这种事情,难道还要咱们老百姓对缙绅们感恩戴德?”
听到壮汉与年轻男子的反驳,那位老者不由是勃然大怒,抬手指着二人大声训斥道:“你们二人颠倒黑白、挑拨是非,究竟是何居心?说!你们是不是拿了那些奸商劣贾的好处,所以才故意造谣生事、抹黑缙绅?”
壮汉与年轻男子也没有惯着老者,皆是大声回骂。
“我看你这个老匹夫才是缙绅走狗!奸臣帮凶!”
“我们难道还不能说真话了?别以为你们缙绅仗着周尚景的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们老百姓还没有眼瞎!”
就这样,三人的争吵愈发激烈,很快就演变成了拉扯推搡,若不是附近维持秩序的官府衙役及时出面阻止,这位老者恐怕还会被壮汉与青年男子联手胖揍一顿。
人性总是相似的,人们总是会忽视自己的收益、重视自己的损失――即使这种损失只是存在于传言与幻想之中――接着就是愤愤于现状之不公,认定自己付出太多、收获太少,坚信自己就是受害一方,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既得利益者。
道理很简单,把自己视为受害一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向外界索要更多权益,但若是把自己视作既得利益者,那就需要向外界割让利益了。
所以,经过千百年的经验教训之后,卖惨已经变成了人类本能。
现在也是如此,看到这三人的争论与冲突,周围的其余百姓出于这种本能,皆是更愿意相信自己吃了大亏,愤愤不平的情绪迅速扩散了开来。
尤其是看到那位支持缙绅的老者险些被胖揍一顿之后,这种变化也就愈发明显了。
“对啊!若是没有缙绅的干涉,咱们就可以不花银子直接领取米粮了……”
“我昨天为了给家中老母买药,花了整整三两银子,如果官府免费发放……唉!这笔银子可是我整整一个月的工钱啊!”
“我前天赶去粮店买米,店铺伙计收取银子的时候还刻意强调,说缙绅们平价贩卖米粮,不似那些奸商一般哄抬物价,让我一定要谨记缙绅们的恩德……我呸!就是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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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围观百姓之中,有两位气质不俗、衣装华贵的青年公子一直站在人群之中安静观察,也一直都在侧耳倾听百姓们的议论纷纷。
注意到百姓们的立场正在逐渐发生变化之后,其中一位贵气十足的青年公子不由是摇头笑道:“看样子,各路人马皆是想要操纵民意舆情啊……刚才当众争论与冲突的那三人,皆是谈吐不凡、思路清晰,绝不可能只是寻常百姓,极有可能就是不同势力的探子,他们受到各自势力的指使,或是当众支持商贾抹黑缙绅、或是公开支持缙绅抹黑商贾,就是为了操纵舆情民意……还真是热闹!”
另一位气质沉稳的青年公子则是皱眉道:“但这一次,明显是赵阁臣占了上风、周首辅竟然吃瘪了,也是罕见!周首辅在掌控南京局势之际,主要是依靠两股力量的鼎力支持,分别是缙绅与粮帮!但近两天时间以来,因为南京与苏州交界的那场对峙,缙绅与粮帮从南京城内紧急抽调了大量精干,使得周首辅在南京城内的留守力量严重不足……如此一来,周首辅在争夺舆情之际,自然是力不从心!
然而……学生还是有些疑惑!虽然周首辅中了赵阁臣的围魏救赵之计,留守于南京城内的实力大幅削弱,但赵阁老在南京城内并没有多少经营,尤其是‘联合船行’遭受重创之后,他可以调动的力量与人手愈发是微不足道!按理说,实力方面依然是周首辅更占优势,为何在双方争夺舆情之际,反而是赵阁臣占优?”
那位贵气十足的青年公子轻笑解释道:“原因很简单,因为还有另外两股势力忍不住下场了!而且这两股势力下场之后就皆是站在赵俊臣这一边,积极协助赵俊臣传播谣言、抹黑缙绅!如此一来,周尚景自然是落于下风!”
气质沉稳的青年公子沉吟片刻后,却依然疑惑不减:“南京城内虽然是各类势力繁多,可谓是错综复杂,但有资格与周尚景抗衡的势力,也仅有两股罢了,分别是席镇守麾下的内廷势力、还有以一门双国公徐家为首的勋贵势力!
席镇守忍不住下场搞点小动作,学生倒是毫不意外,毕竟赵俊臣已经承诺把‘联合船行’的产业拱手送给内廷,所以他这个时候自然是乐于出手相助、暗中推波助澜,反正只是协助赵俊臣扩散谣言罢了,对于席镇守而言只是顺手为之,这种小动作也不至于让他与周首辅直接翻脸!但……勋贵势力在徐家的约束之下,向来是不会随意参与庙堂党争,为何也愿意下场协助赵俊臣?”
贵气十足的青年公子又是摇头一笑,反问道:“以吕公子的才智,难道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原来,这两位气质不俗的青年公子,赫然就是七皇子朱和坚、以及朱和坚的新晋心腹吕德。
任谁也没想到,朱和坚见到自己暂住的瞻园被一群妇孺老弱堵门哭诉之后,不仅没有感到烦恼与厌恶,反而还隐藏身份秘密离开了瞻园、亲自带着吕德躲在人群之中看热闹。
此时,听到朱和坚的反问之后,吕德摇头答道:“若说勋贵势力选择下场支持赵俊臣、暗中给周首辅下绊子的理由,学生倒是可以想到几点……
周首辅侵吞了‘联合船行’的各项产业之后,就把这些产业皆是交给缙绅势力瓜分,而勋贵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缙绅势力吃肉吃到饱,自己连汤汤水水也没捞到一点,自然是眼红不忿;此外,勋贵势力一向是忠于当今陛下,而陛下与周首辅则是老对手了,所以他们也乐于看到周首辅吃瘪!
但……仅仅是这几点理由,依然不足以促使勋贵势力下场、直接插手周首辅与赵阁臣的党争!毕竟,勋贵们一向是以徐家为首,这般做法并不像是徐家的往日风格!”
对于吕德的疑问,朱和坚可谓是深有感触,轻叹道:“徐家,一门两国公、我朝勋贵之首,看似是风光无限,但作为勋贵势力的领头羊,徐家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更多时候,并不是徐家领导各家勋贵,而是徐家为了保持自身影响力,必须及时站出来响应勋贵们的利益诉求!
就像现在,当绝大多数勋贵皆是因为缙绅势力的惊人收益而感到不忿与眼红之际,徐家也是别无选择,只能站出来做点事情,即便是不能为勋贵们争取更多好处,也必须寻到一个渠道、让周尚景与缙绅们难堪,使勋贵们发泄不满情绪!
当然,若是正常时候,徐家还有办法稳定那些勋贵,但赵俊臣一直没有闲着,他从昨天开始就派出了大学士霍正源,秘密走访了南京城内另外几家拥有号召力的勋贵侯门,显然是与他们达成了某些交易!而在这几家勋贵侯门的牵头表态之下,徐家就只能顺应大势、带着勋贵势力下场助阵了!”
说到这里,朱和坚联想到了自己前段时间为了响应内廷势力的利益诉求,只能站出来与江南缙绅集团为敌的事情,不由是再次摇头轻叹。
随后,朱和坚表情间闪过了一丝戒备与忌惮,冷声道:“从这方面而言,赵俊臣的胆子远大于周尚景,也远要比周尚景更加不守规矩!你以为周尚景在瓜分‘联合船行’的各项产业之际,为何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留给勋贵势力?那是因为周尚景还记得自己的臣子本份,所以他出于避嫌考虑,必须与掌控兵权的勋贵们保持距离!
但赵俊臣则是截然不同,他完全不在乎这些规矩,不仅是与勋贵们秘密联系,还与勋贵们达成了某些秘密交易,简直是胆大妄为!再加上周尚景命不久矣,做事之际终究是急切了一些,并没有妥善照顾勋贵们的情绪,所以就让赵俊臣寻到了可趁之机!
不过,吕公子的部分想法也没有错,徐家一向是谨守本份,绝不会深度参与前朝臣子的党争,在满足了勋贵们的部分诉求之后,也一定会尽量约束勋贵们的后续行动!总而言之,协助赵俊臣散播谣言、操纵舆情就已经是极限了,勋贵势力绝不可能为了赵俊臣而与周尚景直接为敌!所以,赵俊臣虽然在操纵民意舆情的事情上暂时占了上风,但仅仅是这样的话,还不足以让他彻底翻盘!”
说到这里,朱和坚再次陷入沉思。
很显然,赵俊臣还有后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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