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侧,隆隆的马蹄声响起。
顷刻间,岸侧尽是人影绰绰,漠北的旗帜飘动,抵近了浮桥边上。
密密的盾牌上前,堵住了浮桥出口,盾牌之后,则是长矛林立,唯恐对岸的人马杀了过来。
“参见王后。”
有如临大敌的渠帅正满脸惊色,此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马蹄声,便叉手行礼。
述里朵美目虚掩,隔着几里的距离,能看见对岸亦是人影密集,在夕阳下到处都有披着铁甲的影子,山坡间,骑着马的一个个军将正隔河眺望这边,不时抬手指划,似在讨论哪一处的防御最为薄弱。
而山坡之下,一捆捆的箭矢、军械等等就当着他们的面开始搬下大车,好似全然不怕漠北军就如此冲杀过去。
不过他们确实不怕,因在水东侧的岸上,已有近两千的步卒,披着吞噬阳光的漆黑重甲,手持巨盾,持枪静静伫立着,只等着漠北冲阵也似。
这渠帅眼看着这般多的重甲步卒,以及漫山遍野的轻骑,已有些呼吸急促,再看见几百匹健马被溜出来后,辅兵们开始为其披上重甲马铠、帮助重甲骑卒上马,更是有些脸色发白,折身急劝:
“王后,此处实在过于危险。末将忧心这些南人不久就会发动攻势,您万金之躯,还请快快退回大营……”
述里朵轻蹙着眉,却是不断流转视线,似在寻找某道身影。
但实在过远,她并不能分辨出来,遂沉吟了下,道:“可探出对面有多少人?”
“末将无能,派过去的斥候,皆被对方的游骑驱赶了回来。”那渠帅咬着牙道:“这批南人的装备实在过于优良,儿郎们的骑弓完全穿不透对方的铁甲,真是憋屈。”
述里朵沉默了下,而后抬目回扫,能看见自己的大军中,甲胄似像没有,纵使是皮甲,也仅能先保证需要冲阵的轻骑以及最前沿的步卒,少许的铁甲,也只能装备给最精锐的一小部分人马,哪里需要支援哪里。
盖因此次南下,耶律阿保机几乎装备了最好的军械,除却能够提升战力外,还有向刘家兄弟彰显漠北实力的部分原因。但而今,似是半数都葬送给了对岸的这支人马。
那个年轻统帅,真有如此手腕?能够一战而打败草原上百年不出的天之骄子?
述里朵拧眉而起,心情有些沉重。
但她无意让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让下面的人知晓,便冷静道:“对面不过虚张声势尔,大王尚还领兵在东,这部燕地人马如今腹背受敌,纵有军械又有何用?焚去浮桥,本后领近两万大军驻守于此,对面岂敢强渡?”
水宽约十来丈,水势又急,若是没有浮桥,不是随便就能泅过来的。对面只要不傻,决计不敢就此强行渡河,那样只会是大败。
渠帅听罢大喜,当即令人将这一消息传至各军,所有漠北军在士气振奋之余,竟有些不舍得焚毁浮桥了。
他们已经想到后面,王后带领着他们,与大王腹背夹击眼前这支南人大军,吞掉那一批批引人眼馋的甲胄军械。届时吃住都在这长城以南,岂不美哉?
但浮桥终究是让述里朵命人焚烧了。
不过就算如此,对岸的定霸都以及义昌军也都只是冷眼看着大火腾起,将浮桥烧的只剩几个木桩。
天色已晚,他们匆匆而来,甚而没有充足时间扎营,何况是冲击对岸?
王彦章骑马登上山坡,眺望着那一抹火势,咧嘴看向一旁男儿装扮的姬如雪,大笑道:“军使真是通晓那王后心思,而今不过披甲装装样子,她竟就真的烧掉了浮桥。若无女使来告诉我,我还有些发愁该如何有机会扎营嘞。”
事实上,漠北军虽忧惧他们渡河,王彦章何尝不害怕漠北军渡河冲杀?
漠北军虽说甲具不足,但终究先掌控着浮桥,又有数千轻骑,足以在这平原之地来去如风。王彦章还担心几方还未立足,漠北军就顺着浮桥冲杀过来,而几方急行军赶来,各部都已有些疲倦,若是被迎面痛击,恐会损失不小。
好在,那王后真如萧砚所说,是个谨慎的人。
姬如雪抿着唇,回头看向东面,眉眼间有些忧虑。
王彦章摸着未曾修剪、早已杂乱的胡须,咧嘴大笑:“女使何必忧心,按照军使的武力,等闲人岂能对他造成威胁?你是没看见,那夜幽州节度使府,啧啧啧,那是一个……”
但见姬如雪转头向他看来,王彦章又好似想起什么,马上犹如呛水一般咳嗽几声,止住了话题:“咳咳咳……总之军使武功盖世,何惧宵小?他说过会赶上来,就会赶上来。这一点,军使可从未说过大话,我对他可算是服气了。”
前者眼光淡了一下,“但愿如此吧。”
王彦章并不知漠北大萨满是何许人物,遂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道:“女使,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
姬如雪却是颇显客气,在马背上向着王彦章稍稍欠身:“我并不通战阵之事,对于兵家要点更是一窍不通,王将军是军使钦点的领军之人,一应安排该如何就如何。我随军而来,不过只是替他盯住对岸而已,这些军事,王将军自己做主就可,不必询问我的意见。”
王彦章愣了一愣。
他虽说大半辈子都没机会升迁,但眼力劲其实也不差,早就看清眼前这少女与萧砚的关系不简单,加之这女子还是萧砚特意塞进来的,他唯恐其是萧砚的眼睛,派来盯他的。故这一路对姬如雪可谓是客气至极,大小事都要询问一遍,以彰显自己的重视。
但好在,这小姑娘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女子,不像京城里的某些蠢货,稍有些许权势地位,真就分不清大小王了。
“那女使有何吩咐,大可遣人来告知我就可!”
王彦章放心过后,旋即而去,开始挥令大军扎营。且他也不需要给姬如雪安排护卫,盖因后者身侧,早有萧砚安排的几名不良人随行保护。
姬如雪长舒一口气,稳住心神。
既已答应彼此,她就该认认真真替他分忧,确保这定霸都与义昌军不会因为萧砚不在而动乱。
以及……
她抬眸,望着对岸的重重火把。
盯住那个很危险的漠北王后。
――――――
漠北大帐。
有侍卫恭敬的禀报道:“王后,祭司请见。”
“进。”
须臾,一道佝偻背脊的灰发老者躬身入内,他身形枯槁,半张脸都被厚厚的麻布掩住,稍显神秘。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是阴毒晦暗,虽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浑身偏有一股毒蛇般的冷意,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手持一根山蛮杖,其上悬有一串念珠,甫一进帐,就恭敬行礼。
“仆大贺枫,参见王后……”
“废话少说。”
述里朵正负手打量地图,头也不回道:“奥姑东去渔阳,却无半点消息传回。你这些年钻研巫术,可能够占卜?”
那大贺枫却是有些尴尬,本就干涩的声音愈是显得难听:“奥姑是神女转世,仆的巫术,对她恐怕无有成效。”
“既如此,你便渡河东去一趟。”
“!”
大贺枫显露出来的眼睛里,瞬间闪过慌乱。他可是见识过对岸的虎狼之师,岂敢渡河,这会便干笑了一声:“不过既是王后吩咐,仆便是拼着损耗阳寿,也要卜上一卦。”
述里朵冷笑一声,也懒得点破其的小心思,折身俯视过去。
大贺枫不住干笑,手摸进袖中,掏出了一片龟甲。
早有侍女备好了器具,于桌上架好,以让大贺枫能够用火苗烘烤那龟甲。
他心下不以为意,依照奥姑的本事,天下何处去不得?虽说不能以一人对万军,但纵使困于千军万马之中,脱身都不过是等闲事尔。
但不过片刻,那龟甲之上,忽地传来了碎裂的声音。
述里朵的眉头一蹙,大步过去,厉声道:“此为何意?”
大贺枫的瞳孔也是一缩,似是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果,此时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山蛮杖轻动,那一串念珠就落于手中,而后不住的低声念起咒语。
不过还未等他念完,那片龟甲,就忽地尽数裂开。
他脸色一变,惊呼出声:“奥姑,竟会受困?”
述里朵眉目大惊,继而想也不想,大步就欲朝外。
大贺枫却已猜到她定是要大军东进,急忙上前劝道:“王后不可啊!东面定是有大恐怖存在,不然奥姑也不会……”
“滚开。”
但述里朵厉声一叱,就将他吓得不敢再言,畏缩的避开,不再挡路。
他旁的不怕,就算漠北的千军万马都折损在这水河岸,他都能当看不见。可若东去,说不定他的老命就要不保……
可他今日已听闻消息,他弟弟遥辇,似也随着奥姑东去了?
啖狗肠,为王庭做事,居也会这么危险!!
不过马上,一道马蹄声急促在外响起。
几个侍卫恰才掀开帐帘,述里朵还未出去,就忽地顿在了原地。
大贺枫悄悄望去,瞳孔猛地一缩。
那骑卒大喘气的落地,掀开了由长布包裹的一个长杆器物。
其内鎏金色闪过,正是那柄极具辨识感的降魔杵。
“王、王后……”
那骑卒战战兢兢,全然不敢看述里朵脸上的寒霜。
“东面来使,邀您单骑渡河――
“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