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
萧砚抵达长沙府的时候,已经冬月中下旬,于城外驿站,见到了专门接待大梁使节团的楚王世子马希钺以及楚王次子马希声。
楚王马殷现今记载在册的子女共计十余人,轻重有别,但特意遣出世子和最宠爱的次子亲自来驿站接待萧砚一行,足可见对大梁使节团的重视程度。
世子马希钺年逾二十,生有一对长眉,看起来很有特点,待人接物也极其熟络,礼数周全,加上性子很豪爽,短短一日,就给使节团上下留了一副好印象。
至于次子马希声,还未及冠,对于接待一事兴致缺缺,露了一面后就再难看见,所有事务便自然是由其大哥处理,有随行官员向萧砚介绍,言这位楚王次子颇有些玩世不恭,不喜读书亦对习武没甚兴趣,最大的爱好便就是玩马球、踢蹴鞠,在楚国朝野上下的风评并不高。
不过因为马希声的母亲是楚王马殷最宠爱的妃嫔,故地位也很高,年纪轻轻就被楚王任命为判内外诸军事,比世子的待遇都高。
对此,萧砚当然只是不置可否。
楚国虽然名义上是大梁附庸,但却也是南方诸侯中数一数二的强藩,不比蜀国弱上几分。境内马、步、水诸军齐全,另外还置有牙军,战力虽比不上大梁禁军,但欺负一下几个邻居还是没有问题的。
另外,楚国的茶叶贸易遍通南北,就算是萧砚在漠北搞的互市,都有楚国茶商的身影,故楚国的经济突出,每年税收亦有百万贯上下。
所以这楚国的家务事,就算是朱温也都不好插手的,加之马殷多年来对中原都恭敬有加,在这种情况下,没必要在南面树一个强敌。
萧砚在意的,是另一桩要事。
他领着随行官员抵达这长沙府后,虽然入驻的驿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被清扫的一干二净,入住的官吏、客商也尽数被请走,那世子马希钺更是每日都来驿站拜访,单只是安排的接待宴席就一直开了三天,间布置有宫廷舞女随时,似乎只为讨萧砚这个名震北地、力压淮河的大梁冠军侯一个欢心。
且如果不是萧砚遣一个礼部侍郎去推辞了后面两日的舞宴,或许还会安排好些时日。
而对于一直未露面的楚王,那世子马希钺给出的说辞是,楚王马殷病重,不宜以病态面见大梁上使,暂且在宫中静养,待病症稍稍缓一缓,便立刻亲自出城迎萧砚一行入城。
这也相当于解释了为何一直未让萧砚入城的原因所在。
对此,随行官员当然表示理解,此行本来就是大梁朝廷有求于楚国,楚王能有如此恭敬姿态就已经表明了态度,而现在随着天色慢慢入冬,就算及时采集了金丝楠木,也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随漕运拉回汴京,工部那边给出的工期也是截止于明年夏季。
既然不急,便不争这一日两日的时间,虽然入驻在这城外驿馆,但一应需求几乎是要什么得什么,不仅住宿环境优渥,出行还有楚国专门安排的官员作引,每日游山玩水,岂不快哉?
“有古怪。”
姬如雪撑着脸颊,抬头看了眼黑压压的天空,复又回首去看在玄关后温酒的萧砚,叹气道:“你怎么还有心情喝酒。”
“如何不能有心情?”萧砚洒笑,一边神游万里,一边悠悠的斟酒作饮:“人家招待无错,挑不出一点毛病,就差趴在地上给我叫一声君侯爷爷了,局面大好,能有什么古怪的。”
姬如雪想了想,脱靴走进去,盘膝坐在萧砚对面,身子前倾,小声询问:“你有后手?”
萧砚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据说是楚王亲手封存的桂花酿,仅存二十坛,还不错,值得一品。”
姬如雪看着萧砚那笑呵呵的样子,索性不再多想,接过细品了一口,脸颊霎时变得绯红,竟是忍不住给这一小口呛出了眼泪,只觉有一条火线从喉间杀到胃中,虽将身上的寒意烧的一干二净,但实在太过辛辣。
“这是桂花酿?”少女擦着眼泪,错愕不已。
萧砚拍桌大笑,而后举着那温酒大口饮下,真真是痛快至极。
姬如雪轻哼了一声,哪里不知道萧砚是在戏弄她,但也随之轻快了许多,不过依然还是趴在桌上旋转着酒杯,没好气道:“万一那楚王暗地里被鬼王收买了,故意拖延时间怎么办?你还真打算在这待上大半年啊?”
说着,她瞥了一下眯眼笑的萧砚,小声嘟囔道:“还是因为南边的姑娘俊一些,舍不得离开了?”
这倒不是胡话,那狗世子马希钺每日安排舞宴也就罢了,还专门挑了两个最美的二八美人在席上陪萧砚饮酒,萧砚居然也来者不拒,虽说不是左拥右抱,但也是调笑不断、乐在其中,可把坐在旁边女扮男装的姬如雪气的直翻白眼。
萧砚乐不可支,而后若有其事的点头:“这江南美景,是要秀色的多,着实让人贪恋。”
姬如雪蹙眉不语,只是低头大口闷下那萧砚自己琢磨出来的烈酒。
萧砚见状更乐,少女看起来性子极硬,其实欺负起来很好玩,在这种私下相处时很迁就他,几乎是一步退步步退,正是今日失一城明日失一地的真实写照。
恐怕这些娇憨的可爱场面,清冷少女自己都没有发现过。
相较起来,霸道一些的御姐降臣,恐怕就是直接把那杯酒泼在萧砚脸上了。
至于述里朵,可能只会温婉一笑,最后悄无声息的把那群舞姬尽数安排进萧砚房中。
神游归来,萧砚自然不在开玩笑,从姬如雪手中取过那只酒杯,断了少女再续一杯的念想,而后笑道:“只可饮一杯,不然就要变成醉酒姑娘了。”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而后洋洋得意的伸出手指,对着放在一侧的痰盂逼出了一缕缕液体,浓烈酒精味霎时充斥其间:“千杯不醉,你教我的。”
萧砚不由失笑,而后斟酒一杯:“人生百年常在醉,不过三万六千场,肆意的大醉一次,反倒快哉。”
“大道理说不过你。”姬如雪当然不听,教她用三分神指醒酒的是萧砚,现在大讲道理的也是萧砚,实在可恶。
萧砚笑吟吟的,而后撑着下巴作思考状:“拖延时间嘛,必然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若说是和鬼王媾和,却也不尽然。”
姬如雪蹙了蹙眉,低声问道:“你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这楚国上下,虽说礼制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正是因为太恭敬了些,反而露出了两道疑点。”
萧砚竖起两根手指,依次道:“第一点,不敢让我进城会见楚王本人。虽说马殷称病,但不妨碍我入城,那世子却极力拖延,称楚王一定要亲自出城迎我,我的面子倒也太大了些,这长沙府有没有什么古怪不提,楚王本人必定是大有古怪的。”
姬如雪拧眉思索。
但萧砚没有让她多加思考,直接道:“楚王马殷,应当不在长沙。”
少女扬眉,但并不出声,示意萧砚继续第二点。
“第二个疑点,则是城东大营。这一军事重地,本来确实不该唤作疑点的,毕竟内里虚实,不可能让我们看了去。不过那世子特意安排人在驿馆服侍我等,出行虽说必定跟随,但绝不妨碍,便是去城东大营外瞅一瞅,也是大度的很,半点阻碍都没有……”
听完这番话,姬如雪便蹙眉出声:“你是说……”
萧砚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几日前让公羊左连夜北上洞庭湖,让他孤身探了一遍那里的楚国水军,果不其然,能载人的战舰尽数不在,整座水营空了大半,却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你怀疑在我们到来之前,楚王就已调遣战舰南下……”姬如雪思索道:“载着长沙府的楚国禁军,离开了?”
说罢,她继续喃喃道:“这么兴师动众,只要向北,不管时间早晚,我们不可能半点消息都收不到,所以,他们往南了!”
萧砚赞赏点头,而后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画了一道草图,道:“顺着湘水一路向南,就可直接出其不意的运兵至郴州,从义昌进兵入南平国辖境,翻过大庾岭,便能直插兴王府番禺的北大门韶州,若楚军顺利夺取韶州,番禺门户洞开,楚军即可顺着溱水一路南下,南平国几乎无险可守。”
兴王府番禺,乃南平国的国都,即后世广州,乃南平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若是重创,南平国便相当于被斩掉了半条命脉。
因为跟着萧砚在河北待了一年,姬如雪虽然不能算知兵,但观看局势却不算困难,此时听过萧砚的解释,便登时一惊:“所以说,楚王马殷使了个障眼法,看起来身处长沙,其实现在已经领着大军亲征南平国了?”
“如果猜得不错,或许现在已经在翻阅大庾岭了。”萧砚随手拭去桌上的酒水,思索道:“不过让我不解的是,楚国和南平国虽然近年交战不断,但多是较小的摩擦。到底是什么契机,让楚王肯下决心行此险招?”
姬如雪了然点头,其实按照萧砚那番猜测,看起来楚军这一招出其不意运兵南下顺风顺水,但横在两国之间的大庾岭不是摆设,大军翻山向南,基本毫无立足之地,若是南平军及时反应过来,上万楚军极有可能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她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
萧砚坦然点头:“我已经让游义先行南下了,不说抢一个先机,起码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救南平国?”
“真到了那种灭国之战的地步,救与不救,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萧砚用手指点着桌子:“我更好奇的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数在作祟。”
姬如雪点了点头,轻声道:“我都听你的。”
萧砚和煦一笑,把剩下的酒水倒进一个靛蓝色的酒葫芦里,赤足走到玄关外,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淡声道:“不论救不救,只要此行能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少女仰头,看着那立在玄关外的英挺身影,悄然发笑。
……
片刻后,两个礼部侍郎被唤进了房间,起先只敢站着,后来萧砚让他们落座后,才只坐了半边椅子,小心翼翼。
“恕下官不解君侯所言之意……”其中一个礼部侍郎看着上首已经更换了一袭青衫的萧砚,小心询问。
“这有什么懂不得的。”萧砚露出一口白牙,和善笑道:“我打算先去岭南看看情况,这长沙府,就交给两位学士负责了。何时待楚王病好了,替我与他谈一谈陛下的意思就可。”
下面那两个礼部侍郎面面相觑,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下意识瞥了一眼旁边一身男装的姬如雪,见其也是面无表情后,更是失措,犹豫半晌,其中一人才硬着头皮道:“君侯此行孤身南下,是不是有些不妥,如若真有战事,君侯难免独木难支……下官绝不是质疑君侯的实力,只是为了大局作想,君侯是不是再待半营金吾卫为好?”
萧砚随意摆手:“如果楚王真的领兵亲征去了,马希钺也不可能看着我带着金吾卫去岭南,带着人反而不便。”
两人自然不敢反驳,在踌躇半晌后,复又出声询问:“君侯作为荆湖两道水陆转运使,此行没有君侯决策,若有要事,下官二人怎敢擅自做主……”
“有什么不敢的?”萧砚眯眼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天塌下来,我担着,如何?要不要写一张凭证?”
在淮河上见识过萧砚实力的二人直接被吓得脸色一白,哪里还敢反驳。不过好在得了这句话,到底是有了底气罢了。
萧砚一手抚着桌上的酒葫芦,一边道:“就如此吧,这长沙的局面,就请两位学士替我遮掩一二,只需两天即可。后面就算暴露了也无妨,给马希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自是、自是,君侯威震北地,区区一介马希钺岂敢……”
两个礼部侍郎急忙欲拍马屁,但是萧砚懒得听,直接把他们请了出去。
进而,他和姬如雪也没什么准备的,由姬如雪收拾了几件衣物,便直接出门。
须臾,一道人影带着一个少女,从院中拔地而起,在空中虚空腾跃几下,便消失在了远方。
……
黑压压的天色下,血迹蔓延江水。
大地轰隆,视线之中,天上群虫蜂拥,席卷所有。
地面,数不尽的巨象踏过满地死尸,直直向东。
一面南平国的旗帜,从城头上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