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裹着村庄,如同深绿色的襁褓;层叠的黑云像大被,压盖着重山万壑。
山风呼啸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屋顶的茅罥四散,刺骨的寒气钻进西窗。
起初是绵蒙的细雨,后来是倾天的暴雨。
屋里的老人再也受不了山雨的侵扰,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急促咳嗽声中醒来。
他支起不堪负重的木窗,飘飞的雨珠像疯狗一样跳进来。
散乱干枯的白发如风中残絮,露出了老树盘根般的面容,耷拉的眼皮下藏着两盏明灭的昏灯,倒映着风雨中摧枯拉朽的稻田。
——那是他李敢的田,他的命。
手忙脚乱挣扎着站起,却手脚一软,棉花似的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门就在眼前,身体就是不听使唤,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病了,病的很重。
约莫是上月插秧时落下的病根子。就是为了贪那两株秧苗,染了风寒。或许追溯到更久,还有更深的病因,只不过老天保佑没倒在田里。
大雨泼天地下,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仿佛自知命数将尽,老汉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我今年八十有二,劳作了一辈子,年岁也该到了。罢了,总该歇会啦.......”
随即脖子一歪,没了意识。
..............
反复的噩梦中,老汉被一阵嘈杂而熟悉的声音吵醒。
看来自己还是被人发现了,救回条老命。
天不亡我,那老汉我便多苟活些年华吧。
“郎中,我爹情况如何,能救过来吗?他可不能死啊!”
听到大儿子担忧急切的声音,身处迷蒙状态的李敢十分欣慰。
虽然大儿子平时做了不少混事,但说到底还是父子情深,血浓于水,嗯,孺子可教也。
然而紧接着那声音又说道。
“我爹他还没交代遗嘱,田契地契没分清楚,家传的宝贝物什更是不知所踪,我爹他千万不能死啊!”
李敢咬牙切齿,当真想跳起来抽死这丫不成器的。
“李大放心,令尊虽然久病在身,暗疾缠绕,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李敢心中奇怪。
嗯?为何这郎中的声音如此耳熟,只道这郎中是哪个不肖子孙请来的行脚医生。
“大哥,父亲操劳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若是能安静走了,也是喜丧,要不就别折腾了,让他老人家好好歇息歇息。”
二儿子浑厚雄壮的声音让李敢气得跳脚。
好你个老二,你老子我还不想死!他娘的亏老子最惦记你,每年给你家分去最多的腊干,你就是这么对老子的!
“我同意二哥的想法。老爷子四世同堂,人间苦乐都已经尝遍了,枯守着这座茅屋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给他老人家风风光光办场大丧。”
老三,我老汉谢谢你,你们三兄弟全指着你们老子死。
李敢纵使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也改变不了结局,他很清楚自己的命完全攥在了三个儿子手里。
老大冷笑一声,“呵,风光大葬,说得好听,谁来出钱?你——老二?你家大儿子嗜赌成性,把家产田产押给赌坊。还是你——老三?你二儿子刚娶完媳妇儿生完娃娃,家里快揭不开锅。”
话毕,几人齐齐沉默下来。
“你们几人商量好没有?我可提醒你们,时不我待,错过天时,纵使我医术高超也没有办法活死人肉白骨。”郎中提醒道。
老大一锤定音,“我是老大,听我的,救!而且必须得救醒了,别整得神志不清半死不活的。”
“哎哟,你就放心吧,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我妙手神针的厉害。”
虽然话不好听,但总算晓得了自己能活下来,李敢也松了口气。
但转念又一想,这“妙手神针”的称呼怎么如此耳熟?
他娘的,老子想起来了。
去年隔壁村张大柱染了风寒,也是请的这位妙手郎中。三两针下去,原本体壮如牛的张大柱顿时口吐白沫,当场撒纸钱!
这群不肖子!
老汉我吾命休矣!
随着一根银光灿灿的细针扎下,李敢又一次昏睡过去。
...........
“太爷爷,太爷爷,安妹来看你了.........”
处在混沌中的李敢听到呼唤,意识缓缓凝聚。
安妹,我的好曾孙女。
李敢尝试着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体还是一动不动。
他只能凭借印象回忆起那个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寒冬腊雪里穿着臃肿的花棉袄,流着大鼻涕甜甜地叫着他太爷爷,缠着他烤红薯。
都说隔代亲,李敢也没摆脱这个定律,子孙个个看着不顺眼,曾孙却个个都是宝。
“太爷爷,太爷爷,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啊,你真懒,一睡就是半年......”
“太爷爷,安妹长高高了,比田里的稻草高了......”
“太爷爷,安妹会烤红薯了,给你烤了一个大大的红薯,你快起来吃呀........”
安妹呀,太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太爷爷还想多活一会儿看到你长大嫁人呢。
感受到手心粗糙的灼热感,以及鼻尖若有若无的香甜。
李敢猜到定是安妹把烤红薯塞到了他手里。
这么远的山路,安妹肯定是抱在怀里上山的。
“爹爹,太爷爷掉眼泪了。”
男人惊呼一声,“老爷子躺了半年都没有反应,怎么突然落泪?”
孙媳妇说道,“我村里的老人说,人死落泪,回光返照,老爷子这是要升天了!”
“我这就去叫叔伯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