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人定时,洲头船埠处,兰舟六七只,一行人默默而至。
“就此我们分头行事,”宗放已然换了一身寻常官人常服,拂尘等应用之物也收入行囊之中,宗端也已重新披甲,柳晏亦是戎衣打扮,虢玩仍是一副道人派头,长剑掩于胸间。毕竟大肇境内除了武人及道士,士庶并无携兵刃出行的习惯,出入城寨关卡反而容易旁生枝节。
“明道带着大哥儿,无论是否如我所料,明日午时务必抵达桃源城,面见三关驻泊兵马都部署秋帅,如今真定府经略相公奉诏回京,一时半会儿难以返还,边地武臣只有仰仗秋帅名望武略方能行事!”
“兄长,此行山重水远,大郎跟在您身边,更能照顾左右,前线之事,我和我那两个劣子必能周全。”宗端言道。
“明道,天下人逃不开这世道,你我又岂能不全力为之。事有所为,有所不为,即为之,则不必瞻前顾后。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大哥儿若是将来可独当一面,岂能知难而退。”宗放看向自己的长子,慈爱但又果决,“撄宁者,撄而后成者也。道心并非天成,而要在自己的极限中感悟。这条路,是劫数还是气运,放手去做!”
“世言,”宗放直呼大郎表字,意味着从此刻起,大郎在父亲眼中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壮男支柱,“君子明智则可料事能中也,忠谨则能尽心谋国也,刚勇则应临难不避也,仁义则取杀身救国之志也,好好去做!勉之!勉之!”
“父亲,”宗渥跪倒在地,三郎和六郎也齐齐下跪,“儿子懂得,此行不能侍奉父亲左右,唯盼父亲前路虽风雨,宛转伴晴还。儿子此去,谨遵父亲教诲,以期为叔父能添助力,我为宗家子,不敢不为诸弟先!”
“三郎,一路上拜托你了。”
“大兄,放心,必不负所托。”三郎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年纪,这份稳重绝非少年刻意而为,多年修行于清虚门下,磨出了与众不同的定力与心性。
“六郎,”宗渥将系在腰间的一对儿分别由羊脂玉和黛色玛瑙雕琢穿就的弈珠佩,塞到六郎手里,“你记掂此物,背后可没少埋汰我,且收好,待我们兄弟重逢,你可要还予我。”
六郎此刻也不由哽咽,十岁的年纪已经让他感觉到这次分别不同以往,再相逢不知何时何地了,毕竟是血亲兄弟,往日龌龊与此时的生离死别相比不值一提。
宗端和宗渥,带着七名云仆,分乘两舟,悄然向西而行。山雨之后,湖面清澈,天月映水色,明波好送舟,两舟未起灯火,渐渐远去难辨踪影。
另一路,五只轻舟也泛水而去,小洲较南岸不过一箭之地。岸边已经备好马匹,诸人分别上马。
“无须举火,瞻云有枭瞳之能,在前引路,其他人徐徐跟上,归云有追踪查迹手段殿后,嘲风虢先生听风定位天下无人能及,且居队伍中间,呼应前后,”宗放令下,诸人分别行事。一瘦削汉子,跨黄骠马率先上路,其余人等依次衔上,压阵殿后者正是庖堂那名膳夫,双眼如炬,环伺四周无恙,方才骋马徐徐跟上。
一路上,飞龙疾驰云蹄卷,新风含香沁骨轻。两人三马,人马具是轻装,驾乘的山南黄骠大马乃是天下闻名的名马之一,与西陆骅骝、南荒青骓、东国玉骢、辽东骕骦、北海铁骊并称,东丹及蕃部仰仗的羽骐、紫骥不过是云州马与骕骦、铁骊杂育而成,代代而衰,其力不及纯血之马。鲜罗骑兵中的头等武力,即世人称道的高州大马,正因此黄骠马而成为诸国骑兵中的佼佼者,此等骏马身躯高大,步幅距长,不仅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驮载负重也是上上之选,只是这马的品相若是寻常人看来却是不甚美观。其雅称透骨龙者,概言此马观之极瘦也,也正是这副品相才更为斥候、暗探、隐谍所衷爱,但是如宗放这般一撒出来便是三十余匹骏马,豪爽如此,实在难得。
寅时初,一行人已经穿林过岗,绕行山脊而去。虢玩忽然荡响马鞭给了个信号,宗放即令众人放缓马步,此时殿后的归云从后队赶了上来,
“先生,小洲别院”,归云转回身子向来时方向望去,扬手向远方指去。
遥遥的向来路方向极力观望,远处闪动莹莹火光,正是远方云溪湫潭中的小洲别院。
归云在后却是前驱的虢玩率先发现,只这分洞悉力便非常人也。
“果然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些人手脚如此粗疏。”宗放一切了然于胸,见得火起,反而心中稍安。
“这是兄长安排的?”柳晏问道。
“是我预先安排,可这火却不是我引发的,”宗放示意众人减慢速度,继续前进,山脊道路险峻狭窄,方才冒险疾驰,此时见到别院祝融起,反而心神踏实下来,凡事不出所料自然心安神泰。
“临走时我已启动预先放置的机括。我之所以在这小洲与诸君相见,便是给某些人一个机会。这些人向来谨慎,若不是借助诸君,让他们入彀也绝非易事。只是诸君到来的突然,他们必然按捺不住,却又来不及细细布置,必会逞心冒险!”
“他们是何人?”柳晏忙问道。
“他们是甚么人,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路上且再徐徐道来。”现在是争分夺秒之际,宗放现时一刻也不得松懈。
“这场火可是能将这些人拖住?”柳晏转而关心身后安全。
“区区一场火不过是将他们逐步引将出来罢了。”
“那这火怎么得知是刚刚引发,还是被人故意延后引发,若是他们早已衔尾追来,咱们是否布置一二?”柳晏也是常在边防,敌我之间彼此明枪暗箭也是见识了不少。
“这些人人不足为虑。”虢玩答道。
“哦,此话怎讲?”
“云溪先生既然已经提前布局,必然已是成竹在胸。既然宗先生料定他们到小洲之上,无论大火是否燃起,几时燃起,恐怕先生都做了应对!若是不见火头,恐怕还有些许变数。但凡这些人燃起火来,无论是否故意,也意味这些人要么谨慎过头,要么粗疏过分!”
柳晏转念一想,也大致明白了其中意思。
“真若是有大智慧,要么在我们还未登岸就截住我们,要么就遣精锐悄然尾随!”
“若是有些小聪明自然会反向判断。按着能从远方看到火头最大距离推算与我们的距离。而善于寻迹者自然能从我们刻意隐藏的行迹知晓我们的方向,无论如何似我等的夜行速度。于是这些人便有了全力追赶的决心。但彼即便全力追赶,必然是走上了不归路。”虢玩拿着水囊抿了一口。
“可是明道贤弟一行人早有准备?万一这些人追击,他那路人手单薄,不会有失吧?”柳晏以己度人,按他的风格,必是以众击寡,若能不行险决不涉险。
错了半个马身的六郎正在大嚼胡饼,听得此言,着急之下竟被噎住,手忙脚乱的摸索自己水壶。
三郎将自己的水囊伸手抛到六郎手上,少年灌了几口水,不及舒缓,便欲催马上前。
“莫要乱了队伍行次,”宗放看着小儿子如此慌乱模样,本欲责斥,可转念想到儿子是担心自己的叔父,倒是有些欣慰,毛糙性子可以打磨,可是这份纯情十分难得,想到此处,言语也缓和下来,“这把火,其实也是让明道看到的。明道性情深厚,治军严整,从军以来,掌握方面从未有失,经略此地多年,山川河流形胜之地,皆了然于胸。看到火起,他知道如何行事。”
一行人缓缓出了山坳。乾昧之地,山野纵横,前面数里,还是崇山峻岭,然而此次无须穿山绕岭而行,其中山谷即可穿行而过。山谷内更为幽暗,此时距离天明尚需一个时辰,正是阴阳交替,万物沉寂,天光昏沉之际。
宗放令众人燃起火炬,三郎则从身旁驮马取出一盏气死风灯,用木杖举着,照亮了父兄身身迹边,此灯不知用的何种蜜烛,散发幽绵松柏香气,蚊虫飞蛾皆不能靠近。
趁着这点点火光,一行人便于山峦野径中穿梭而去,朦朦胧胧,荧荧惑惑,渐渐隐于混沌之中。
另一边,宗端一行登岸后,与在此等候的扈从汇合,已来到湫潭西南侧近山岗之上。只见宗端骑乘了战马,已然除去宽袖短衫,露出一身黑漆顺水山纹甲,披膊乃是睚眦造型,兜鍪簪黑色马鬃,取一柄四尺长錾金莲头铁骨朵横抄手中,骑弓与箭囊并未挟在身侧,尽皆安置鞍后,目光凝聚在远处小洲之上;宗渥也换就一身戎装,大肇除四京军器监外,其他官民一概不得私造藏匿铠甲、硬弓、劲弩、长短兵刃。宗渥虽门荫三班奉职,然并未授职于军中,此时只是取了件斥候骑兵常用的锁子甲缀在皮甲之上,左胯雁翎刀,右执黄桦弓,一柄三尺长硬杆精铁凤嘴斧插在右侧鞍前,红缨兜鍪,衬得英气十足,端的是雏鹰振翅万羽恐,幼虎出林百兽惊。
宗端正感怀侄儿英武身姿竟已是壮大男子时,也看见了远处小洲火起。
“叔父,贼人着道了。”
“正如兄长所料,这般粗疏,看来不过是些鱼虾,潜藏的鼋鱼大概不会露头,”宗端捻了捻短髭,“这些蛇鼠之辈既然自投罗网,咱们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宗端重重拍了把侄子的肩头,青年身子微微晃动,身形挺拔而稳健,“由你带队,灭此朝食,绝不可走脱一个!”
“宗渥得令!”宗渥插弓抱拳领命,拜别叔父,与身旁一干节级官佐纵马下山而去。
趁着冲天火光,原本静谧清幽的湫潭已经是乱作一团,十余各色舟筏乱哄哄靠岸,卷断青荷,惊走瓯鹭,实在是大煞风景。湫潭南岸留守的尚有百人左右,远处还留有三四十人照料马匹。岸边船埠,见得船靠上来,有人上前接应一干人陆续上得岸来,其中百十人半数带伤,勉强走上平地,便倒作一片,哀叫呻吟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黑三郎,江湖人称神机鼠,你可是下绊子设圈套的高手,怎么也能着了道!”说话之人,看着上岸的黑瘦短粗男子的狼狈相,就知道是中了机关,吃了不小的亏。
“直娘贼,那别院哪有半个人影,估摸早就跑了。按我的意思是赶紧上岸,大家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说话的便是黑三郎,翻开被火燎破的衣袖,任由岸上留守的伴当抹上獾油,疼痛之余,话没有停“可不知哪儿找来的歪毛道人,寻着香气找到个暗室,非说是宗老道走得急藏在此处的灵丹妙药。一说是有宝贝,那挖坟掘墓的铁头爬子、灵宝泥鳅兄弟抢着打开暗门,只见得火龙从中冲了出来,转眼整个厅院火头四起,除了我跑得快以及留在院内的,其他人立时成了熟羊。也亏那髡发修行的铜头力士撞倒了院墙,否则我等非焖熟不可!”
“二百多好手,半数都被一把火收了,这宗老道真是邪门,众位哥哥,正主既然跑了,咱们是否回返?”岸上留守之人,以这七人为首,其中一个着青衫带着两档皮甲的青年汉子问道。
“主人临走时,让我等务必除去宗氏一干人等,不可让他们坏了主人大事,如今咱们没拿下宗家一条人命还折损颇多人手,待主人回来,你我性命还能保住吗?”为首乃是五旬上下的憨态老者,乡村教书先生打扮,手中却拿了一对乌木杆瓜楞铜锤,此人似乎是领头之人,憨态也掩不住此刻的凛凛杀意。
从小洲返回众人中,又有两名头领聚了过来,其中一个粗大短发的游方行者即是一身横练功夫的铜头力士,另一人下盘稳健,右手持着双股精钢鱼叉,此人精通水性,留守船埠方才逃过祝融之劫。
闻听老者之言,一干人等皆面露惧色。
“五长老,神算子说这火头必是宗家人故意放的,想是拿这别院做了烽火台了,呸!”一骑呼啸而来,话说一半,忿忿起来,“也就是这等豪横人家,竟拿偌大的院子做了烽火!”
“哪来这些废话,神算子怎么说?”
“神算子按着火头大小算来,若是宗家人能看到火信,只有往西的山岭上!”此人不离鞍,长臂西指,急吼吼向老者喊道。
“这蓝镵鬼,西面山头多了,几条山路往哪里去?”
老者虽然骂骂咧咧,但是并不耽搁正事,拢了手中双锤,对其中一位头领正声道:“牧二兄弟是查寻踪迹的高手,你这些伴当也都是寻踪剪径的熟手,且帮咱们趟趟道。”
牧姓头领是个爽利人,急急忙忙带着人向西去了。此人确实有些手段,不多时便遣人回报,虽然宗家人掩藏行迹,但还是被细细探查出来。
于是,片刻间,诸头领已经开始招呼各自手下伴当,凡能骑马者尽皆上马,只二十余伤势较重者留在此地自求多福,近二百人马匆匆向西赶去,一行人喧马嘶,端的是草寇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