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即便我计策百出,如今仍不知这些人的根本。知道木贼吗?”
“木贼?”
宗放点点头,继续说道。
“此物看似旁无枝节,无叶无花,但是却是上下贯通,却又能彼此分离独存之体。而这幕后之辈更胜之,乃是层层剥去终不见根系的所在。”
两人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以登云阁及宗放的本事都难以窥其全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组织?这等组织莫说东丹这类蛮邦,即便是大肇与大晟也实在做不到。
“若是如此,这些人究竟是谁?看其行径素来是与我大晟为敌,依先生之言又是与大肇是敌非友,而其绝不可能为东丹所能作为,大綦凰帝自顾不暇,重新组建紫薇内卫已经是耗尽心力,如何还能张罗如此大事?”
“何必执着于此,七年我都不曾急躁,何必急于一时,见招拆招,只要我们还留有余力,那便等着敌人招数用尽的时候,到那时自然云开雾散现真身了!”
宗放这番话是点去虢玩心中执着,若要更上层楼,须有见山不是山的境界。
虢玩闻言大惭,怪不得以家兄修为提起宗大先生尚以弟子自居,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得此名士如何不能成气候!
“老泥鳅,刺奸对于这些人掌握了多少底细?”
柳晏当面直言相询,其实这些话若是虢玩不提,本不该说。毕竟刺奸乃是官面文章,不似登云阁这等江湖手段,有些话即便是虢玩也不好说,不该说。
但是虢玩却一反常态,对此侃侃而谈。即可以看做他在押宝,也可视作彼此已经是同舟共济之人。宗放是夔伯,他虢玩却不会做瞿伯。
“辅平兄高看刺奸了,”既然宗放以表字称之于他,彼此自然更加亲近些,只是柳晏率性,虢玩却不能学他。
“大晟在罢兵休武之事上,较之大肇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今上征中南朱越一统东朝以来,本以为文武相济以至欣欣向荣,怎料竟就此销兵罢武,安享太平了。此时朝廷要务便是逐步罢去州郡兵马,即便是禁军兵备大半也收入武库之中,而另一方面,则大举封建宗室,今上父兄辈已有八王就藩,八藩不仅皆处要津大府,且可开府理政、开衙建武,裁汰郡兵转身就成了王室卫士。”
虢玩也侃侃而谈,言语愈加悲愤,浑然忘了柳晏也是大晟重臣。
“今年端午大祭后,今上竟将龙门死士分赐各宗王,为各王守龙元从,以期世世代代庇佑龙氏天下。龙门死士乃是昔年太祖宣帝长泰之变一击得胜的倚仗,更是我大晟刺奸的根本。如此一来,刺奸人才将渐趋凋零,十年后,恐怕君临城外春几许,丹墀云韶应不识了。”
这等朝政秘闻也坦荡荡的说给宗放听。
“元方,你长剑可有名字,”涉及大晟国政,宗放转了话题,却也是点拨于他。
“剑名玉虹,乃是兄长请得本宗铸剑大家以天竺精铁铸成。”
“没有此剑,你便杀不了人了么?”
虢玩一时语塞,却也明白了宗放的意思。
“是我执迷外道了!”
“凡事本无不可为者,可不可为尽在于人,时而顺水推舟,时而逆流而上,不过是因势利导,机变尔。”
宗放本非好清谈、喜言语之人,然而今日面对同道之人和故旧,似乎是准备将多年来的话一次言尽了。
“今日我等面临局面,若不想为之,难道还做不到抽身而去吗?这幕后人布局未尝没有让我等知难而退的打算。难不成没有我等,两国便不知东丹有入寇的打算吗?我等所作所为,并不能为天增益,为地厚积,却为何还要全力而为?”
“请兄长(先生)赐教,”二人异口同声。
“天道远,人道迩;天命难琢磨,人心难自弃。人生在世若无执着,虚空度日罢了。大禹人皇治水时,难道芸芸众生只是旁观么?区夏不绝,正是我辈前仆后继也。若是人人甘为基石则成城,何惧外敌为患!牺牲不必问他人,从我开始可矣!”
宗放深蕴道法,衍化推算,反复琢磨,东丹入寇并非一时之乱,东丹身后,还有多少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只怕倾大肇、大晟全力也难以应对,只有不断有同志之人投身于此,或许能阻止此倾天之难。
也因此,宗放面对此二人才说了这许多话。
丑时中,行至昆嵛隘口,如此若是别无波折,按着计划将在此向东南而去,再穿过二百里山岭,便是龙都港,至于为何选择这一路线,并无人发问。宗放必有宗放的道理,在诸人仍不知所措时,只要有人指明方向,先跟上再说。
卯时,一行人渐已穿出山谷,东方晨曦金辉洒在众人肩背上,荡去了夜凉露气,让人的疲劳倦怠得以舒缓。前路渐渐开朗,三人仍远远缀在前面,
据虢玩的安排,他的一队人马沿着中路一路探查,此时应有消息回来了。
原来虢玩这一路也是虚虚实实的套路,阳面上他与柳晏父子突然现身雄安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实际上嘲风属下人马早已沿着海滨分作三队从东向西分路探查。其探查目的便是这潜藏其后的幕后人有甚动作,当然,在刺奸心中仍以为这些人或为东丹人,或为大肇者,乃是按着密谍的路数,暗暗探查。
而虢玩这一行人的路径与其属下将于附近交汇,有着虢玩的一双慧眼,在这黎明前夕的昏暗间也能发现属下们留下的标记。
果不其然,虢玩远远看到路旁一棵碗口粗细花栗树,猛地勒住了马,其他二人也急急停驻。
“我的属下在那树上做了标记,在此处他们转向西南方了。”虢玩用手一指。
二人仔细看,才发觉树上朝南被人削去部分树杈,在树下看似随意,其实搭成图形。驱马走近,树杈八短两长,看似凌乱,但宗放一眼就看出,乃是摆了一个明夷卦。
“明夷卦,主卦为离卦,标识行动方位,阳数为五,卦辞利艰贞,乃是全员一体追查而去之意,客卦为坤,表示并未发现重要目标。”虢玩解释道。
“用易数爻辞传递消息,确实言简意赅,隐秘周全,大晟刺奸果然非江湖俗客所能比拟。”宗放颇为欣赏此道。
“不仅如此,刺奸将根据不同事项采用不同释义,即便是同一卦象,也有不同含义,并且根据现场环境还可因地制宜,以爻变再做预警告变。”
虢玩并不藏私,对于道门中人这本是一点即通的微末伎俩,更何况之后彼此之间也用的上此法,而而且此乃是他嘲风一路独特的密码,并不涉及刺奸其余诸校,即便泄漏,也不会遭人诟病。
“只是此处并非是我事先安排的探查地界,且看四方痕迹,分明是有追逐痕迹,一路向东南而去,可见是我部发现了可疑之人。”
三郎引着后队也赶了上来,一马当先,来至此间。
“父亲,叔父传来消息,后面的杂草都已经刈除干净,大哥上阵杀伤数十人,斩贼首二人,叔父麾下除二人轻伤,别无损失,当下便已动身,必在约定时间内前往秋帅处告变。若计划有变,则请父亲示下。”
“让报信之人赶回去,告诉你叔父,到了秋帅处听其调遣,无须担心我等。以秋帅的运筹帷幄,你叔父也别无精力兼顾他事了,我们这边不需要让他分心。”
三郎转身策马而去。
“元方,此间如何行事,你来安排!”宗放闻得消息,知道已无后顾之忧,既然刺奸已经留下线索,自然不能轻视。
虢玩口中念念有词,一方推算后,言道。
“先生,二八之间,此队刺奸为人算计,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我等理应继续行程,不能被贼人牵了鼻子走,”虢玩面露难色,“然而,我又不得不南去找寻他们的难处,先生能否给我三四名好手,随我西南去一查究竟。”
毕竟南辕北辙,如此等于是分了这一路人的力量,然而并非虢玩不分轻重,其中实在有难言之隐。
宗放细细观察地面痕迹。
“恐怕,这路乃使敌人疑兵,只是其本来所图在我,而不想为贵部搅了局。若真如此恐怕东南必有圈套,这圈套恐怕不是几个人就能应对的。”
虢玩闻言心内一沉,他并非没有想到此处,只是期待事情向好的一面发展罢了。
“恰恰在我等必经之路出现敌踪,看这痕迹有数人乃是在此等待良久。”
柳晏虽是久在府邸当个逍遥侯,但毕竟也是世家大族中少有的文武双全者,下马观察了周遭草木便有发现,四五匹马至少停留了几个时辰,才能留下诸多痕迹。
这些人本来就是来做诱饵,也不必将这些痕迹消去。只是没想到刺奸率先入局,这些痕迹变成了破绽。
毕竟此处并非官道,几个人在这荒山野岭待了一夜,任谁看见都会怀疑。
“若是如此,先生率队南下不可涉险,余一人前去便可!”虢玩当机立断,事情轻重缓急间容不得任何私情。
“元方,既然敌踪已现,便不必分兵,我等一并前往。”宗放言道,“不必推辞,说不定敌人就希望我们不断分兵,既然敌人已经有所动作,我们不妨且去看看他们到底有多高明的手段。”
“多谢!”虢玩在马上深致一礼。
“何谢之有,以己度人,南下之路难道就是通途?咱们且先会一会这路人马,看看他们的成色。”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宗放这份豪气便是江湖巨擘的本色。
“元方,由你带路,听你指挥,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宗放一调马头,对后人喝道,“换了乘马,就在马背上进食,全体跟进,不可拖延。”
后面跟上众人正借着这点儿功夫,伺候马匹用料,听到命令,包括六郎这个孩童都以最快速度,收拾了马匹,转乘驮马东进,一路上让乘马恢复马力。
沿着山间小径呈单人纵队一路奔驰七八里地,虢玩又发现刺奸留下的标记,路上也发现刺奸刻意留下的行迹,看着彼此逐渐接近的痕迹,说明两方已经剑拔弩张快到了接战的地步。
“从奔跑步距来看,贼人所乘马应是东丹紫骥,到此时才开始全力腾空奔跑,照此速度,最多三里外就会降速,否则马匹后继乏力。”一名云仆,纵马一圈折回,根据马迹得出结论。
之前殿后的归云已经变作斥候带着数人走在前面,此时只身从南面折返。
“往前一里地,仍看不到人影,但是已经能嗅到血腥气和异香,沿途必然有过打斗,我带人再往前探查。”
东朝人好傅粉,南朝人喜添香,但是行走江湖必不会作此暴露行迹之事,只能说刺奸已经来不及在布置标记,只能留下这种能长时间保留的奇香告知后路,这乃是无奈之举,若是后援不济,只怕凶多吉少。
“此香为刺奸不得已方能使用,此香若是无风无雨,两炷香后方才开始消散。这香气尚能清晰分辨,我们应离他们不远了!只是此香一出,那已是山穷水尽的无奈之举了!”虢玩大致判断,刺奸应是被贼人算计了,贼人若是一开始就人数众多,他们不可能全员追赶,而是指派好手尾随盯紧了,另遣人向嘲风汇报以求万全。而到了此处,留此痕迹,必然发现敌人埋伏。但刺奸已无退路,否则早已想办法突围返回。
刺奸常年潜伏敌后、传递情报,往往是以少胜多的局面,一整队刺奸面对再多再强的敌人,也至少能保证有人脱身,绝不至于全军覆灭。
“换马,披甲,列阵而进!”宗放下令,乘马没了负重,马力已经逐渐恢复,众人下了驮马,再一次换了马匹,只是从行囊中取了铠甲、兵刃,披挂整齐。大肇国法民间不得私藏铠甲,诸军无军令不得着铁铠具装。即便是登云阁之人,也最多作厢军打扮,此时也只是半身皮甲,前后心缀了护心镜,将木质身份信牌挂在腰袢上,十余人呈楔形列阵,作锋芒者持刀盾,两牙持骨朵、锤锏,居中皆握硬弓,虢玩、柳晏杖长剑,宗放取了长殳,六郎紧紧跟在三郎身后,兄弟两人也是硬弓在手,身旁柳二郎也取了一把短臂劲弩在手。
三个少年初临战争除了些许紧张慌乱,竟皆隐隐有兴奋之感。尤其是这六郎,宗放并未将他留下照看驮马,宗家子弟遇险只能向前,岂能甘居人后?若是今日以他年幼留在后面,只怕这个孩子此生面对危险都难免有逃避的念头!
“进!”宗放见虢玩此时已是心焦如焚,估摸着此队刺奸必有与其牵连甚密之人,毕竟刺奸本就是刀口上舔血度日,生死早已是家常便饭。即便是自己下属,以虢玩此等资深作暗谍之人,也断不会急迫到乱了心神,举足失措的地步!
于是一声令下,众人飞驰开来,只留一二人驱赶驮马紧随其后。
再往前已经看到有人马陆续毙倒于途,虢玩眼力极好,草草掠过尸首,并未发现其中有刺奸之人。
越过山岗而下,缓坡之下,溪流之际,便看到三四十人围成一团,将中央一众人紧紧围住。外围机智的已经发现宗放众人驰骋而来。被围着的正是刺奸众人,看见敌人骚动,已经吹动铁哨示意,对他们而言只要来者不是敌人同党,一切就有转机。虢玩长剑斜向上指,身旁云仆吹动法螺,诸人齐齐提升马速。于是,众人皆驱马袭步而来,持弓之人已经搭弓引箭,徐徐抛射而出。
黄骠马四足腾空,如飞黄凌日、流星破空,不过一箭之地,须臾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