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对于大肇是个普通的日子,放之四海也波澜不兴,若是翻开黄历看也没那么多宜忌。
至少在戌时以前,三郎等人也是如此认为。
三郎等六人寅时便乘了船,由元三儿引着,往南而来,虽是逆流毕竟路途较近,寅正几人便分别行事,而他们三人抵达芦海书院也不过是卯正。毕竟此行就是有目的而来,先要确定那衙内是否在此,便好安排具体事务。
找到相熟旧友,立刻就有了准信儿,然后芦颂便坐下饭局,请了故友蒙师,并邀约书院达人赏面,这份邀请自然包含那衙内在内。
书院虽然身处芦海浩渺烟波处,却不是荒山野岭的地方,挨着的便是清雅而热闹,因书院而繁荣的市集,原本不过是乡野俚民,便仰仗书院的庇佑与周济,渐渐发展为远近皆知的市集。原本的庄户人家也纷纷成了街肆的东主或者行运的掌柜,集市也因为书院有了名字,还是当今书院山长亲自书写下来,然后立起了街坊牌楼,将匾额找上等匠人镌刻出来,挂了上去,便是集市的脚店、客店也以此冠名,显得与书院亲近些,若是招待贤者们开怀尽兴,便也能讨要不少墨宝下来。
诸如芦颂订下来上等雅间的脚店“芦汀霜榭”便是昔日书院名师萍庸所书,这萍庸字孚文,乃是天下闻人,数理名家,三十岁的年纪便享誉四方。芦颂几人看着这酒幡儿上的题字,不胜唏嘘,不想还是与萍庸师兄失之交臂,此时其往京兆府游学去了,这师兄并非是便宜得来,而是这萍庸也是宗放膝下亲传弟子,切切实实是他们的师兄。
故人钟情的所在,芦颂自然把筵席放在此处,随着茶饭量酒博士往里面去,只见这脚店颇有些内里乾坤,前面乃是寻常餐食,穿堂到了后院便豁然开朗,庭院纵横十余丈,青砖曲折为甬道,四时花草种植,挨着院墙乃是围廊,皆掩在花草之间,后面这二层小楼还引了活水围绕,门廊两旁翠竹挺立,饶是夏日,这庭院也清爽得紧。
入了小楼更有文韵墨香,楼下并不设餐席,乃是供客人们休憩的茶坊,花架周设,却并非五颜六色的杂相摆设,乃是极为上心的做了花艺、盆栽,奇松异桧为为宾,青萝玉兰作臣,偏让那姹紫嫣红、粉白黛绿的月季在此称王作后,如此反而让这古拙屋舍登时灵动起来。
上了楼来,因是他们来得早,加之乃是足陌宝钱定下了上头席面,再说邀约的都是书院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便随着芦颂尽情挑选心怡的雅间,便看这二层小楼乃是挨着小院的是走廊,雅间皆是朝着院外的远山清溪,山岚通透让人神清气爽。四间雅间一般格局,只是布置上略有差异,总体来说便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品质也是傲幽坚淡四味,雅间有名,有曰‘九疑仙’、‘馨烈侯’、‘碧虚郎’、‘霜下杰’,按着芦颂本性更爱‘菊’,所谓凌霜飘逸,孤高独立,外貌桓桓,中情烈烈,入世乃不畏严霜之元士,出世则不辞寂寞之逸士。
然而终究还是选择了‘兰’,毕竟是招待书院贤客,所谓空谷生幽兰,占尽人间秀气,大雅宏达为群,还是欣欣向荣为好。
芦颂几人便在这雅间待下来,等那茶博士置下茶水,才交待了茶博士,凡是寻芦秉文的便领上来。左右无事,便与六郎挨着看了各房内许多题壁诗文,些许佳品皆被店家用绢帛笼上,细细保护起来,打开来看却是名士出佳篇,回来再看‘馨烈侯’里的题壁,掀开纱笼再看,果然是缘分,这题壁上分明是萍庸师兄的墨宝,
一室可容身,四时长有春。何尝无美酒,未始绝佳宾。
洞里赏花者,天边泛月人。相逢应有语,笑我太因循。
未曾想昔日师兄也是在此间与佳客酣饮,如此还真是有缘。芦颂便与三郎说起萍庸师兄曾经逸事,又有六郎插科打诨,时间便这般过去,于是交待六郎将从智家带来的三坛美酒拿去给店家伺候。这等脚店要么是乡里自酿的果酒,别有滋味却难免酸涩,要么是丹阳城里正店买来在勾兑了的,滋味淡薄的很。而智金宝便让他们带了三坛上等酒水拿来待客,无酒不成席,美味佳肴岂能无美酒相佐。
而这三坛酒也有故事,一坛拿去温上须热饮的,便是承明楼的‘荔枝贡’;还有一坛须用井水镇凉了饮的,乃是智家庄户用海西来的蒲桃酒为底子,用蜜糖与海东的‘秋露白’烈酒调制,饮用时再放上窖冰,乃是入口清爽,沁透脏腑的消暑良方,这也有个全新的名字,唤作‘透骨香’;而最为特殊的便是这第三坛所装的,智家药铺‘清裕堂’精心酿制,并不发售的独家药酒,乃是集真观四季之饮的方子之一改良配制出来的,乃是用西陆所产番红花为主料,用‘秋露白’为基,取大綦所出冰糖,大晟所产刺杞酿制,其用开百窍、清郁结、安神明、通清气,因此得名‘绛雪柔’。
这三坛酒饮起来也有讲究,只看这三种酒的酒色,便是嫣、朱、绛三色,饮用顺序也是开胃先饮‘透骨香’,佐餐必须‘荔枝贡’,回味安神则需‘绛雪柔’,如此方能尽兴。
安排了酒水,三郎便取了团茶,打开带来的桑木条茶萝,取出茶具来,余物便罢了,只这全套茶盏乃是罕见的完好品相之黑釉金彩油滴盏,此物乃是西昆仑西京路华原城耀瓷所产,旁人得了一件边视若珍宝,这里却有成套品相极好的耀瓷,实在是难得一见。大肇东分高州,西据永州,永州好茶道,尚茗战,所谓茗战即斗茶也,先列具、再碾茶、再罗茶、再候汤、再炙盏,然后点茶、调膏、击拂,分茶则因汤色、汤花而定七级茶品,上品则胜,末品则负,达官显贵、士子修士乐此不疲。而斗茶非名盏不能为,名盏便以黑釉盏为尊,黑釉盏便以建盏、耀瓷、真窑、吉炉四家为最。
既然是文人燕饮,岂能只有酒而无茶呢,非要用大名器才能引人入胜,也让聪明人知道芦颂这有心人的底蕴,所谓人以类聚,如此投其所好才能尽快拉近关系。
六郎挑了酒水下去,芦颂与三郎前后脚下到一楼。那茶博士便领着两个十四五岁的伶俐后生进来伺候,先拿铁铫子沏了素茶,再吩咐这两个小心招待,才告退下去,开始安排席面。
芦颂小坐饮着素茶等着,三郎则站立小楼门口候着。
这两个小厮得了三郎意思,便去了厢房,回来时一人端着木盆,其中便是纱囊装着的药料,另一个拿了两个铁汤瓶。
这时候客人便陆续到了。
七八个人分了三拨来,先是昔年的老教授由当年同学、今夕的讲书陪着到来,用洗面香药洁了面,再在楼下说话,然后相熟的直学等了早课散了后才来,又约摸一炷香,几个人簇拥一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几个人见了,急忙起身迎上前来,彼此见礼。
那居中青年人,见得师长见礼,也揖手还礼,口称有罪,
“得罪得罪,我等姗姗来迟,倒是让长者等待,失礼的很!”
话是这么说,脸上毫无不安神色,几个作老师的也丝毫不以为意,那直学还客套几句,谄媚之意全在脸上。
便有芦颂同学将他介绍给这年轻人,知道了芦颂乃是东道,彼此都十分客气,想来此人对于芦颂也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一群人,各有各的心思,彼此私谊也只是如此,便不再虚情假意,一起往楼上雅间而去。
果然这茶盏引起了诸人兴趣,便分作三伙人来做茶戏,一伙便是芦颂与教授、同学,另一伙便是这年轻人与直学等三人,而还有一伙,居首的是与这年轻人一起的高大胖子等三人。
每伙三人,各有分工,碾茶、罗茶、候汤、炙盏用一人,注汤、调膏、击拂用一人,茶百戏才是重中之重,所谓茗战大半在此,因此分茶之人便是主将。
绝品茶盏才堪用,寻常茶具却不足,于是那茶博士便又遣小厮将店内最佳器物拿了上来凑数。
寻常茶会皆是相约为伍,拿了自家趁手器物来用,今日只是凑趣,便将就了些。
芦颂乃是东道,因而先发。尊师重道乃是本分,因此芦颂来做准备功夫,点茶分茶这凭本事露脸面的留给师长,只看他取了团茶用沸水浸渍待膏油软了,再将这浸软的,用牛角茶刀刮了,再用茶钤夹了在泥炉上炙干;再用石臼石锥捣碎,这石臼石锥以名‘雪花白’的云石为上品,质地如玉,坚韧寒凉,因而茶粉不因研磨而败性;再用茶箩筛了茶粉留用,茶末细则浮,用大肇西域涪溪密绢作筛箩最佳;然后便是制汤了,取当地山泉入铫,用槐木炭焙之,为了避免烟气入水,边将木炭烧红了,没了烟火色,再用来煮水,然后拿了葵扇撩动火力,一刻不得停手,听那铫中传来松涛声,才开盖看水色,所谓水未熟则末浮,水过熟则茶沉,汤至三沸最为宜,否则过犹不及,汤老亦不可用;到了炙盏,便是芦颂最后一步,如此油滴盏舍不得拿来燲盏,乃是用沸水来温,温透了这茶沫才易浮。
接手的便是到了点茶这关键环节,乃是这老教授为之,七注点茶皆是日积月累总结出来的功夫,但毕竟是年纪放在这里,且看一注调膏,茶水相融,膏如溶胶,二注拂匀,捻膏起沫,汤花高起,乳沫堆积,三注、四注,茶筅搅动逐渐放慢,只是教授乃是力乏,动作连贯之势便有迟滞,便是如此茶汤的皮纹细沫细腻绵密,似珍珠华彩般浮现,五注、六注,茶汤乳点已然凝结,此时便是轻拂以使茶沫饽凝聚,七注点茶完成,便是诸人上来围看,这细乳如云雾弥漫,似蜃气飘遥,只是咬盏略有后继乏力之感,即是斗茶,便看这出水,待茶汤分明,才是考校文思巧技。
看那讲书不再调膏,便用茶匙拨弄作茶百戏。茶匙入汤,发力皆是依着沫饽撮弄,轻轻点点,便在这乳汤上勾画笠翁寒江垂钓图,便是点茶功夫些许不足,却也瑕不掩瑜,这茶丹青之妙手确实不俗。
待诸人品评一番,这妙笔便散灭了,趁着茶色汤浓水温,芦颂便分茶与众人品茗,有这油滴盏趁手,诸人索性不再分盏饮用,自左首起便传茶品尝。
每个人皆左手持盏托,右手扶盏用袖遮了,浅尝即止,让这醇厚却清灵的沫饽在唇齿之间绽放开来,微微的苦涩,密密的茶香,口舌含蕴,香津渐起,沁透肺腑,回甘持久,果然是好茶还须好茶人。
这三人已经将茶艺之美极致展示,后面几人便有了压力。
待诸人接过三郎奉上的井水中和余味,第二组也开始动作。三人中将最显露本事的点茶托付给那胖大青年,待那看似憨直笨拙的青年开始注水,才明白人不可貌相,只看他点茶功夫哪里还有半分莽直憨态,分明是举重若轻的个中高手。
七注而下,只看这咬盏功夫却是更胜一筹,水百戏即便平平无奇,这一组也是胜出。
果然,第三人是个求稳的,便勾画出葫芦绕藤,双蝠伴飞的福禄双喜吉利画,虽无甚意境,总算四平八稳。
到了最后这组,这直学竟打起下手,做了一干准备之用,那年轻人当仁不让,执起注水,作点茶之举,且先不看点茶水平如何,只看这青年人,裹了素锦缀金边幅巾,身着罗地丝绣如意鸾凤缕金梅银荷氅衣,本来已经有雍容富贵,超脱尘俗之质,而此时动静轻凝间,一张一弛间含蓄而自信,庄重且轻畅,便是看着也让人心仪。
再看其点茶功夫,一汤乃调茶如溶胶,膏体如胶似漆;二汤及拂疾而力巧,茶筅随腕急动,使汤与膏合,沫饽渐起似珠玑磊落;三汤看乳花涌起,细腻如粟粒蟹眼;四汤则速缓而拂宽,茶色去青绿转云霭而升腾;五汤需注水从容,茶筅匀拂而透彻,使茶汤色如凝雪,汤花环沿紧咬;六汤便继续尽发汤底,看着汤色如乳,醇如凝脂;七汤已毕,再看汤色正好似‘冷粥面’一般,咬盏紧密,久聚不散,只看这溢盏真是鹤雾弥漫,云华蔚然,若说茶道上实在是冠绝诸人,其实这已经是胜了。
而诸人未彰显其能事,当然是要个有始有终,本来该是收尾的那蚕眉牛鼻书生,索性也将水丹青托付给这青年来做,众星捧月下这青年也不推诿作态,便以茶匙作笔,挥挥洒洒写了两句揭言,
“雪沫乳花浮午盏,人间有味是清欢”
“好句!”
都是识货的,便是这两句也是拔得头筹,因而这直学更是谄媚,劝这青年把这诗补全了,好题壁上以为此地增辉。
那青年却语气平平说道,
“我哪里有这等文思妙意,这乃是从我一知己那里借来讨巧罢了。”
这青年丝毫不顾这直学尴尬,继续说道,
“便是这等点茶功夫,也是我这至交好友点拨而得。”
“怎么这世上还有比郎君更胜一筹人物?”
芦颂这位昔日同窗,虽然做了讲书却也并非不通世务,这话说得便比那直学婉转。
“我这位兄台虽然此时名声未显,未来必能名满天下,不敢说并驾齐驱于云溪醉侯,但出吾辈一头地,绝非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