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唏嘘时,柳瑒示意三娘拿出已经整理了的日志。
“诸位兄弟今日所得,若是再与我二人收获结合,只怕是局面更加窘迫。”
说句实在话,在座的几位其实对于柳瑒与三娘今日收获并不抱太多希望,毕竟二人只是在内城内外走动,主要是观察地形,详实记载豪门士绅门户,有备无患。但是,听柳瑒这么一说,大伙儿这才停止谈论,毕竟这二位虽然年少,却绝非空言阔论之辈。
“其实今日我二人在内城并未停留太久,午后我和三娘便察觉异样,索性乘了骡子除了西城门,然后绕了个圈子又走内外北门间道,出了北门一直往北沿着护城河走到河道才从东门回来,这一圈走下来,再结合现在这些情况,只怕有些不妙。”
柳瑒也不绕圈子,而是拿出书册,让众人看着他所画的草图,这些世家子弟,大多是丹青妙手,柳瑒也是五艺俱佳的良士,所勾画的丹阳府草图,虽然简约却与实际差相仿佛。
三娘则将桌案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一旁,取杯盏碗碟来做沙盘。
这归德城,芦颂曾仔细介绍了。
看着图册更是直观清楚。
城垣整体呈六边形,外城周三十余里,说是东南西北五座城门,其实因为城垣乃是斜六边形,斜六边形最短的在东南边,东南这段只不过是长约不过二里地的城墙,与其说是城墙不如说是规制较大的城门楼子,这段城墙居中开两门,左右间隔百米,便是外设的瓮城,外罩的月城,也各是各的,只有中间门楼乃是居中而立,如此与两座瓮城、两座月城的门楼形成了‘靁’字形制,莫说大肇,全天下也是独一份。
而这城门也各自成了两个县分管,总称‘朱雀门’,但是俗称东边的是寿安门,西边的是福昌门,入了门穿过月城、瓮城便又汇成一条南门大道。
这南门大道衔接着往京城的官道,道路两旁乃是清渠绿乔,临街的皆是有脸面的豪商巨贾门面。若是沿着南门大街便可将归德城均匀分作两半,而福昌县、寿安县辖区也按这条中轴线延伸出去而分开。
再说这外城城垣便从这座巨大城门往外延伸,只看福昌县这边,斜向西南修的这段城墙便是最长的一段,长约七里,然后便是外城西门‘鼎明门’,顺着往前走,接着城门城墙转向西北,于是这所谓的西面城墙便成了个人字形,而这段转向西北的城墙长约五里,便与面朝西北的所谓北面城墙相接。
北面城墙长约六里,城门正中而开,这里乃是从京兆府来的官道贯穿而入,外城门名‘曛风门’,与内城北门‘应天门’相隔不过百余步。
如此算下来归德城外城六面城墙合计三十二里,不愧是天下雄城。
再看这与外城北面城墙相隔百步而修筑的内城北城垣,居中应天门其实与外城曛风门构成一个几乎完整的城门体系,因此曛风门外只修筑了月城,而曛风门若是将两侧间道隔绝了,便是应天门的瓮城。
当前这间道乃是勾连两侧的主路,两座城门之间只是修了两道廊道,上面皆用木造风雨廊连接。如今,为了强化城垣守备能力,已经将廊道砖墙推倒,开始版筑夯土,再起城垣。
而为了方便两道城门之间交通,风雨廊也在改造,福昌县这边已经改造成栈桥,横跨其间。
内城乃是昔日后宇朝皇城改造,而当年辉煌的宫城乃是曛风门外,早化作乌有。若说皆化作乌有也不妥当,这曛风门便是当年宫城的南门,如今归德城的北门。
再看昔日皇城,乃是西北长,东南窄的梯形,这西北面内城墙平行于外城墙,止长不足六里。两侧内收而下,长约四里,东南面城墙则长约三里,四面城墙各开一门。
北边应天门沿中轴线与南边‘端礼门’对应,但是两侧城门并未开在城墙中间,而是紧靠南边开设,西面‘安嘉门’,东面‘灵光门’,与外城东西城门有大街连接。而钟鼓楼分列东西,恰似内城两门的瓮城般。
这内城里面反而不似外城那般井井有条,挨着北城墙便是应天学府,占据东北侧,而府衙便在西北侧,,挨着府衙分别是文武庙、城隍庙以及客馆,隔着大街便是高台上还修了三层楼,比肩西门城楼的正店‘丹枫馆’,这家正店规模也只有京城‘丰乐楼’可以相提并论,乃是应天府仕宦趋之若鹜的风流场。围绕内城城墙的大石廊环绕至此则作成蛟龙首尾相接的模样,又延伸出来偌大的偃月型瓦子,半揽着丹枫馆,这便是内城的大石廊瓦子,虽然规模不如教场瓦子,但是其中吃喝玩乐的勾当更胜一筹,也是应天书院的学子以及东南聚居的豪门大户子弟流连忘返的所在。
大石廊瓦子往南,靠近‘安嘉门’便是应天府诸司及诸库,在往东南方向过来,便是‘端礼门’内,左右各有武铺,然后便是继续从大石廊往‘灵光门’去,则尽是豪门宅邸以及仕宦别院。
这大石廊,似巨蟒一般缠绕了内城内侧,然后又蜿蜒出去再盘绕了内城外侧,实在是好大手笔,也能看出这后宇朝故都的底蕴。内城并无护城河,乃是用沟渠往东经外城东门‘赤阳门’的水门而引入东丹水,经‘灵光门’而汇入应天书院内莲池中,另一条沟渠乃是作暗渠出应天门经曛风门而引西丹水入应天府衙前的荷塘。这两条水渠又在外城分了许多支岔,明渠不过深三尺,阔两尺,暗渠则直径两尺而已,却是应天府城除饮用之外,一切用水的依赖。
柳瑒林林总总说了这么多,智全宝和元三儿其实早就了然于胸,其余人也是看着摆着的沙盘和图册,云山雾罩的不明所以。
柳瑒只管继续说下去。
他与三娘逛完了应天府内外,便出了北门一路往北查勘地貌。
这丹水自天台山而出,因尨山而分为东西两条,西丹水总在天台山脉的险峰峻岭间游走,直到应天府西边才渐渐舒缓,依旧受地形影响,河道狭窄而水流湍急,不利航运,却能担负起应天府西面天然护城河,然后一直向北汇入濮水,但只有除了北门,走在昔日大宇朝宫城废墟之中,才知道这里的水文并不简单。
曛风门的吊桥并非架在天然河道上,乃是昔日宫城天桥遗址上改造,北面的护城河便是昔日宫城至午门间的天津,如今早已没有了雕梁画柱,只有人工挖掘的宽三丈,深三丈,自西南而蜿蜒北上的沟渠,一直向北汇入昔日泰液,如今却已经成为方圆数十里的泥淖,行船不可,行走不得,乃是天然屏障。
之所以成为泥淖,其实是人为之力,在这引水渠北上尽头,本来汇入泰液的沟渠尽头填筑了围堰,又向西将这水流又引回了西丹水,而这泥淖之所以没有干涸,还是西丹水在北边支流所至。
登上这围堰往泰液看,才发觉这边与水面相距不过三四尺,而另一面却高出泰液二三丈。若是扒开围堰,这泥淖瞬间化作泽国,可若再想将这缺口堵上,则需要等到寒冬腊月,西丹水上游水势小了才能施工。
从这围堰往东南行三四里,乃是一路往下缓坡,然后便能看到远处东丹水上的帆影,而东丹水因为与东丹国同名,大肇人甚恶之,故俗称为丹溪凤流,凤尾埠也因此得名。
大肇人对于地名便是如此随性,这应天府就有许多名字,朝廷正式名称是应天府归德城,然而本地人依旧以丹阳城为俗称;而西陆人则用宇朝旧名,称之为紫微城;大綦以道门太虚宗为国教,因此用道门法名称此地为天权城,大肇与大晟道门亦然;而大晟朝廷与四方商贾又多以望京城名之。
因此听此人如何称呼此城,也大致知晓此人从何而来,做什么营生。
说了这么多,风鸣似懂非懂,智全宝昏昏欲睡,芦颂则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个小子打着哈欠真是要睡着了。
“诸位,没察觉出什么问题吗?”
看诸人不明就里的眼神,柳瑒便向智全宝问道。
“六师兄,左通判总是要到府衙坐衙办公的,即便是右通判控制了内城,但左通判总不能每次入衙都是龙潭虎穴吧?”
听到柳瑒发问,智全宝来了精神。
“如何是龙潭虎穴,左通判与右通判那厮虽然多有龃龉,但是毕竟同是朝廷命官,底下脑成什么样子,他二人毕竟还是保持一团和气,只是上次我打的那场擂台,让这右通判与其党羽损失巨大,真的是伤筋动骨了,自此之后,二人这才针尖对麦芒的把仇怨放到了台面,也正因为如此,左通判也牢牢控制住了曛风门与应天门,而府衙其二人除了内院,也是一人掌握一半。”
柳瑒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且不说南面,这曛风门外是归福昌县还是寿安县管?”
“曛风门外那些荒废地方,咱们不愿意管,为了让福昌县把这无用地面管起来,咱们寿安县还把靠着东南面好大一块熟地水田给了福昌县。”
“这么说来,我们的观察就没错了,”
柳晏语气冷峻起来,
“却不知,这右通判处心积虑架起来的铡刀,是准备铡下谁的脑袋?”
这话一起,几个人都一激灵,除了三娘,皆一脸疑惑来问,
“秦越,此话如何说起?”
风鸣和三郎也有些发懵。
“怎么,你们几位看着三娘摆出来的沙盘,就没发觉其中利害?”
桌面沙盘便是内城至北面城外区域,柳瑒抄起筷子将羊骨拐夹起分别放在代表端礼门、丹枫馆、泰液围堰、曛风门的青瓷茶盏中,再夹起鸡骨放在代表应天书院、安嘉门、灵光门的白瓷食碟中。
“这内城早就被这右通判打造的如铁桶一般,只是这并非一朝一夕而成,此人或这些人到底作何图谋?”
柳瑒这句话轻描淡写,但是听入智全宝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
“二郎,这话从何说起?”
“六师兄,莫着急,且先按着我的疑问作答,这其中是否如此危机四伏也就昭然若揭了。”
“你想问什么,但问无妨!”
“先说这端礼门,”柳瑒拿一根筷子点了这处的羊拐骨,“方才听师兄说起,这内城有一个指挥的教阅厢军,皆是右通判在调遣?”
“正是!”
“这是为何?通判者协助府尊理事,涉及者司法刑狱、税籍户账、差役吏人、监察地方也,驻防操演乃太守职责,就算是太守病养,诸判与诸曹也不可专断啊?”
芦颂这等士人如何不通晓朝廷制度。
“话是如此,可这应天府尊乃是不世出的奇葩,既不履职也不问事,据说此人多次上表请求调任,皆不许,御史弹劾者,皆留中不发,好似城隍老爷,供在那里全不当用。再加上应天府上三司虚置,若不是这二位通判,恐怕更加混乱!”
“怎会如此情形?”
如此大府,又是京城门户,却成了人嫌狗厌所在,实在匪夷所思。
“咱们弟兄关上门来说话,”智全宝用手虚置上天,“若非上面执意如此,应天府也不至于如此混乱。”
原来这京北南路乃是昔日庆康新政大多数骨干出身之地,尤其是士悦及门下五君子更是因在应天府兴教育、办水利、革除积弊、剔除冗员,又开辟新田、发展百工,这才得到宣宗青睐,从而进入中枢,执掌新政权柄。
庆康新政随着宣宗病倒便无疾而终,而宣宗崩逝后,新党诸公皆贬谪至边地,更使得国政改弦更张,尤其是应天府,更遭到旧党的清算。朝廷更为了防范新党卷土重来,慈圣太后迁新党政敌之家十余户,入籍丹阳城,自此归德城便不得安宁,从衙门到民间,从府城到编县皆有对立之势。
乃至于京北南路三司与应天府历任知府皆是遭受弹劾而左迁,日子久了,好不容易安排个朝中根基浅的来此作太守,又如何能放他离开。
而这位府尊本以为当个泥塑天尊混日子便好,却不料按下葫芦起了瓢,索性发起狠,跑回京城躲入宅中,再不出来。
临走之际,什么交待都没有,至于左右通判当然无法自专,于是让诸曹及属县官员吏目,凡有司管事的皆在府衙集合。
这些事智全宝也是后来听说的,当时他还在西昆仑山上。当事人元三儿便将这等稀罕事说个清楚,尤其是两年前的正月十八,衙门开衙的时候,整个应天府的在任官员吏目,无论文武皆到齐了。
“你们猜,这两位通判老爷将大伙儿吆喝来做什么?”
这汉子还卖个关子。
“作甚?”
便有仝十一郎这从瞌睡里又被吊起胃口的来捧场。
“抓阄!”
“抓阄?”
“正是抓阄,让这些官员吏目们抓阄,看自己该归哪个通判差遣!”
芦颂几人只觉得天雷滚滚,这些人竟如此颟顸,拿着朝廷俸禄,做如此不着调的事。
智全宝知道几人心中必然是轻视两位通判的,接过话来说。
“确有此事,但也并非胡闹,而是不得已为之!”
“怎么个不得已为之?”
“秉文贤弟,你也是见过了营丘郎君的,说句不恭维的话,你觉得海西营丘家里会教导出不知世事的混账吗?”
芦颂闻言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