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气!承公遭遇如此厄难,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太谷县能办得了得?余至此还不是为了你们着想,何等险恶贼人才敢谋害朝廷命官性命?更何况是名誉天下的承公,而承公本是微服出游,咱们丹南乃至府内官佐都不知承公动向,而贼人竟能未卜先知吗?如此手眼通天贼人,其实贵县可能一力侦破缉拿的?若再有差池,牵扯府内上下也就罢了,再让承公有个差池,你便是万死也不足惜!身为亲民官,岂可有如此狭隘门户见地,一味颟顸迂傲若是延宕案情,致使贼人逃脱,你又如何说?”
这话里里外外不只是将元知县逼到绝处,而夹枪带棍的将矛头直指承守真。果然是资深的检法官,一通话不仅堵死了质疑他越权办事的指责,还将元知县放在了应天府乃至丹水南路监司所有官员的对立面上。
尤其最阴毒的便是最后一句话,等于是让元知县立下军令状,要么自认能力有限,仅靠一县之力无法擒拿凶顽,要么一力承担,若是最后不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便是元知县阿谀承公的结果。
果然这通话说出来,元知县涨红了脸,眼看着就要入套。
“明检法赤忱之心,元知县怎可不知体会!”
公良参军及时出手了,
“何必纠结该谁来管呢,承公与吾等逢此无妄之灾,有诸多亲朋良人多来眷顾,吾等喜不自胜尚来不及,又岂可把人推出去,寒了大伙儿的心呢!”
说完这话,也不等二人开口,立刻将话题牢牢抓住了,
“明检法,方才如君所言可是略知截杀我等贼人底细?毕竟此等经历甚为紧迫,承公以降咱们不是苦主也是经历其中之人,这一日也幸得太丘宰邀我等在此安居,否则还不知如何惶惶不安呢,若是明检法已经查知贼人根本,还请指教一二,也让我们安心!”
这检法官面对公良吉符可就客气许多,毕竟是承公身边第一得用之人,而且还是刑名高手,言语上也谨慎许多,
“公良法曹,您乃是刑检中闻名人物,这番话实在是高看在下本事了,如今咱们宪台上上下下可没几个得用之人,下来问问案情也能惹得地方好大不乐意,更遑论破案呢!咱们此次过来,一来是关切承公安危,二来,毕竟是应天府的事务,咱们也好帮衬着协调一二,三来,毕竟咱们宪台也是阖路制勘断案老人荟萃,此案无非涉及劫财、仇杀,无论勘验尸身、查验物证还是讯问供状,总是能帮得上忙!”
这便是此人借风使船了,借着公良吉符的话头,非要想把脚横插进来,且还说得有情有理,若是总是排斥府路官员参与查案,倒显得自己这边有鬼了。
可惜,他这是碰到了公良吉符。
“诚谢明检法恳笃心意,只是有一言吾不敢苟同,”
公良吉符乃是京畿首府的法曹参军,虽然品秩也是七品,但岂是寻常府路县佐官员可比的?更遑论乃是承公衙前第一等的亲近人,留此任上只为辅佐承公,否则外放起码也是从六品的上县知县。因此,公良吉符语气上甚为客气,言辞上就犀利的狠了。
“所谓劫财,前提是苦主身有浮财,承公清廉明正上至九霄,下至黎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清名乃先帝纪闻,清誉出太后御笔,清望得今上赞扬。承公便服简行,钱不足十陌,衣不过素麻薄绢,一无车马之利。二无女使颜色。试问,数十歹人凑到一处,是豺狗瞎了眼,还是鹰鹫失了目,如何会因财劫杀我等?”
不待那检法开口,公良吉符继续说道,
“所谓仇杀,更是匪夷所思!承公为官以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这天下谁人不知,凡是承公经办案件不枉不纵,绝无冤屈的鬼,也无枉法之人,于大盗匪类更是除恶务尽,致力于太平清净!说句难听话,与承公有私仇者,且罪不及死的几个都躲在启封城皇城边上。这几个或许有这等势力,但是恐怕也无这等胆色!”
“截杀朝廷显官与谋逆别无二致,若是明检法有此疑虑,不如与吾启封城走一遭,把这几家一个个拿问如何?”
明检法看着公良吉符那从容不迫的样子,自惭形秽时又生邪火。
不是劫财也非寻仇,除开这两样还能是什么?确实是自己孟浪了,涉事之人不是旁人,乃是世人称道的一片青天。数十百的歹徒皆是操使违禁兵器的丧心病狂之辈,如是为了财物而来,如何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目标劫财,怎会在缥云峰截杀承公与营丘家、霄家衙内,甚至还一把火焚了玉虚宫?沿着官道航路劫掠行商不好吗?
若说寻仇,除非是打算杀了人之后逃亡海外或者揭竿起事,否则怎敢向承守真这样的重臣下手?他若定性此案为寻仇未遂,最不会放过他的就是那些曾被承守真弹劾惩戒过得皇亲贵戚、当朝重臣了!
“公良先生一番话真是点醒了敝人,兹事体大,余也是关心则乱,不知公良先生有何指教,还请明言!”
既然软硬对方都没接招,那不如调转方向,把脚缩回来,先看看公良吉符都有哪些说辞。
“一座缥云峰,三处敕建宫观,上有应天府官宦亲眷遭遇暗袭,再有惟公一行遭遇截杀,还有玉虚宫焚毁,清虚宫也是侥幸得存,以下竟有太晖观住持勾结匪类,如此来看,哪里是劫财或是寻仇,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谋逆!”
元知县又把话接了回来。
“元知县,勿要危言耸听!听你所言,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在寿安县辖内,哪里是你太丘县的事务!你何必妄言!”
明检法可不给元知县面子,而元知县更不给他面子,
“予这里有营丘大判的劄子,寿安县自有公干,太丘县奉命协助府衙办事,如何不妥?”
“营丘大判家中儿郎以及许多家人也是涉案中人,循例本当回避,岂可行文命令你们办事?”
“循不循例,你说的算数吗?”
元知县更是肃然道,
“如今路监司诸使臣出缺,便是应天府尹也是告病在京中修养,莫非按你的意思,咱们什么都不做,移书进京让大尹拿个主意?这时候,你们倒是不着急了?”
明检法才坐下,又按捺不住站了起来,狠狠的说道,
“应天府又不是只有营丘大判一人,为何不等栾右判拿个准主意!”
“荒唐!”
元知县不依不饶,
“寿安县也好,太丘县也罢,按着循例乃是营丘大判直管,外人或有所不知,你岂能不知?直管长官不来作主,却去问栾右判,是何道理?”
“岂有此理,你这岂不是狡辩!”
“二位还是缓缓心神,如何在惟公面前如此失礼!”
公良参军出言拦住,也是不想让这明检法在胡搅蛮缠,让人看轻了承公。
“嘉言,毕竟这是丹南地面的案子,你我皆是案中人,岂可以你我之念扰乱了地方办案?这么多年咱们办案的规矩到哪里都不能荒废!”
承公一句话,便将所有话都打住了。
公良吉符、元知县、明检法皆顺势行礼入座,不再言语。
攻守半晌,说到了关键被打住了。敢情,说了一箩筐的废话。宗淑心中念念,本以为承公才是应该雷厉风行的一方,岂料玩起了拖字诀,反而丹南官场坐不住了。这一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宗淑此刻才觉得身为井底之蛙,可知晓的信息实在少的可怜。
更难受的是这明检法,以他一人力敌元知县胜负尚未可知,何况公良吉符、承守真亲身下场。软硬兼施都如石沉大海,对方压根儿就不接招,只是看他一个人还能作出什么戏来。若是他知情识趣,现在明智之举就是赶紧退出去,但是他没得选择,大多时候退一步绝非海阔天空。
“承公所言极是,此案却是丹南提刑司现在第一件大事,若非路司提刑出缺,实在是轮不到下官前来置喙,只是职责所在,还请承公海涵!”
倒是小瞧了此人,还真是个知难而进的主儿,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是如此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只有图穷匕见了。
“事关朝廷重臣安危,几件事情原委还是须当面提出来,共同理一理,议一议,所谓办案线索不理顺是不行的。承公于公案上乃是我辈高山仰止之所在,不枉不纵、不错不漏,更是鞭策我等办案信条,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实在是请尊台不吝赐教。”
“赐教当不得,同僚之间何分彼此,更何况君等也是为吾等之事忙碌。”
明检法的话是冲着承守真去的,但接话的还是公良吉符。面对此等人物,承公何必亲自下场。
公良吉符示意明检法坐了下来,毕竟好戏开场,坐下大家都好养精蓄锐,没有长随在侧,于是宗淑示意六郎招呼几个县学生下去侍茶。留在堂上的皆是厉兵秣马,准备上阵之人。
“公良法曹,在下乃是提刑司勾当公事,于昨日天台山匪众截杀朝官一案上,按着国朝鞫谳分司制度,提刑司可视地方案情侦查进展酌情何时以何方式派遣何人介入,昨日我等风闻此案,入夜才有地方巡检上报。如此大事,宪司不敢耽搁,于是调动人员、检校兵甲,以求周全。”
说话的是一个青袍中年官员,提刑司勾当公事品级不高,但皆由资深干员充任,乃是位卑权重的差遣。此官员只管勾刑案鞫谳,并有监察纠检之权,因此此人开了口便与这检法不同,乃是循着案情娓娓道来。
“至于元知县所言宪台职司范围,也并非我等越俎代庖,而是有历可循的。按照国朝法度,涉及现任高品官员的刑案,循例交由监司处置,若是朝官则应报奏乌台,由侍御史推堪,而乌台则视刑案发生地来处置,朝官在京涉案则交由启封府办理,地方则交由宪台办理,都由乌台监督。如今宪台已经奏报乌台,循例宪台察查此案并非逾越,还请明察!”
这是个明白人,莫看此人品级不高,却实在是刑名老手,几句话就把元知县他们搪塞理由彻底推翻,便是公良吉符听罢也是暗道不妙。
此人继续说话,
“见了元知县当面,才知太丘县干吏缺员艰难,又是夏粮两税时节,以至于到现在也未能见到本地县尉与巡检,只与此地几个公人说了话。本以为该县只是缺员县丞、主薄,谁知除了下乡办事的押司、手分、帖司,连刑案经承、管年,捕快班头都见不到。”
此人顿了顿,众人都已经看出来其较检法官才是难缠高手,不似那明检法一开口就将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看似咄咄逼人,实则进退失据。而此人将太丘县一应刑案之人列了出来,其意如何?若是今日于此案上彼此顾及颜面,一干人自然是勤于公务,无暇分身他顾;若是今日一拍两散彼此难堪,则提点刑狱司必然行文府县责问县尉以下官佐,甚至鞫问一干吏员也是常例。
若是如此,提点刑狱司矛头虽未指向承守真等人,但是杀鸡儆猴的手法,即断了承公手脚,又警告了丹南地面,后面无论承公做什么恐怕是举步维艰。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就是如此,莫看你是三品朝廷大员,在地方上一个八品管勾也能让你下不来台。
承公闻言不动声色,公良参军也暗示元知县稍安勿躁,静看此人表演。
那人缓转看了对面诸人颜色,继续说道。
“落到案子上,县仵作因死者数量巨大,因此不能出具勘验尸账,至于死者使用之器物也是繁杂,尚不及一一辨明;至于涉案人等询问记录虽然皆封存在案,但是依着程序还须与相关人等当面核对签押才可;如此也好方便下面我等行事。”
“提点刑狱司可是要敝县将此案正式移交出去?!”
元知县语气冷淡,甚为不满。
“事涉朝廷要员,移交宪司更为妥当。这也是循例之事。更何况贵县人员阙额甚大,又有夏税政务,不如交结了事。这是宪司为了地方而担起了一应责任,元知县岂能枉了宪司的好意!”
这句话说的恰到好处,元知县本以为安排由县尉等人避开提刑司,从而使得提刑司无处下手,但是自己的小算盘远不是这等官场老猾对手。这时候他若是拒绝可真是说不清了。恐怕宪司往启封城的奏报必然着重说明自己是擅权、独断、疏慎、失谨了,如此即便是入了承公法眼,也过不去磨勘考课了。
“管勾所言也在情理。如此,莫说元知县,承某这些涉案之人也必全力配合。”
承公开口了。
不等对方说话,承公又说道,
“据闻,丹南提刑如今出缺,不知是朝廷何时补阙了?亦或有官告下来,许人增补亦或假除?”
那提刑管勾支支吾吾起来。
“这。。。敢叫承公得知,本路路宪三月出缺以来,尚未实授,也未有敕命假代。”
“如此说来,你们是如何奏报乌台的?如何行文,如何用印?用了何人押记?留档可在,且拿来让某一观!”
提刑管勾却不好接话了。
“怎么,汝等不曾取了存档来么?或者遣人快马往返一趟如何?”
苦也,这管勾好糊弄元知县这类新晋官员,却忘了堂上坐着的承公乃是久沉宦海,常驻两宪,乌台也好、霜台也罢,这些鬼蜮伎俩怎能瞒得了他。
“路宪出缺,提点刑狱司事务则罢,一应僚佐待路宪补阙,方可任事;路宪出缺相关所掌察之狱讼及举刺官吏之事,皆落实于监司与地方。岂有路宪出缺,属官掌宪司事务的道理?!”
承公语至末尾已是严词相喝。
“路宪出缺,案涉朝臣,需当上报朝廷,则需宪台交付府衙,由府尹上奏银台司,且帖黄题记,另附宪台奏陈,岂可你等擅自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