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站的越高才看得越远,千百个这样的亲民县令都若如此,自然是好的。但是再往上呢?一府正尹治下便是五六个编县,所管理的增加了军务、转运、水利、驿路、科举等等一言可决关系地方安定的职权。府尹这个位子上,已经不是以亲力亲为做事为要务了,而是上下政令通达,四方庶务顺畅为中心了。若是想在此位子上做出名堂,最需要做的就是拿捏人心,不只是治下百姓的赤心,更是要紧紧握住官员、吏目、学子和缙绅们的心!
如何拿捏?承公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
从这一刻起,丹南路官员在承公面前不仅彻底被撕掉了遮羞布,还被他狠狠踩在了脚下。
对于宗淑等人这是极为精彩的一课,恐怕此生都能受益无穷。几人对了眼色,都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和兴奋,怀揣复杂的心情看着承公几人继续精彩的表演。
率先发难的并无意外,乃是营丘通判,选对了路是前提,但是能否走上这条路,是需要投名状的。
“栾大判,一无府尊行文,二无朝廷札命,你安敢纠集爪牙,蒙蔽同僚,阴私结党,擅政弄权?”
必到穷途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色,这栾通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还要争,毕竟他也是应天府数一数二的人物,朝廷设置判职,本意就是削弱府尹权柄,分薄上官威仪,哪怕是帅司重臣也不能轻易拿捏他,承守真能拿捏他什么?从流程上只有在朝廷宣示制书,面授告身后,承守真才算是丹南路的长官,无论之前自己做了什么都是一片公心!你又凭什么发落我?又如何能发落我?最多是日后再找寻我的错处,但是今日之事你我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日后无论你是否真的有办法处置我,只要你做了,难免与人挟私报复之感,到那时你承守真这青天铁面无私、公正无瑕的面目可是真的不要了?!
不过是一念之间,此人已经有了盘算,也算是颇有急智。
“营丘大判所言,余不甚明了。余又不会未卜先知,也不是钻营奔竞之人,谁来主持丹南局面,那是现在的事。余与诸同僚之前的安排乃是一片公心,承藩帅若是因此发落我等,实不知我等何错之有!”
只是这番话说了出来,再看几人神色竟无试算后的恼羞成怒,反而在他们眼中自己仿若已是将死之人,到让他有些恍惚,他实不知于台面上有甚么纰漏。
“若是主官不曾在衙,诸司出缺,公推资深官员主政理事无可厚非!”
紫舒輈说出这番话,对于栾大判等人不啻于沛雨甘霖般,可惜下面一段话,直若震风陵雨,让几人只觉彻骨之寒。
“诸位公推之事确实是在予宣行御制之前,只是谁人告诉你等承公是方才履职?若是上官已经赴任,而下吏逾越代理政务,可犯了国朝律法条规?”
“君乃天子近臣,中书要员,岂可在此信口雌黄,朋党相和!煌煌天日,尔等竟如此枉法,诬陷贤良?承公,汝妄称青天,今日是露出真面目了吗?”
栾大判这番话声嘶力竭,真若是承受了天大冤屈一般。
而承公依旧一脸平静,无论案前此人如何卖力表演,真个是熟视无睹,却也不急不躁,所谓铁面端的是丝毫察觉不出此人的情绪波动。
“营丘通判。”
紫舒輈成竹在胸,压根儿不在意此人作为。
“某在此。”
“你何时接到通政司行文,又是何时接得中书通报,我等何时到此,承公何时受命,皆说与此人知!”
“奉天使命。”
中书舍人宣行御制,并非只是宣读完毕即罢。宣读御制后,面授告身,然后取了承制之官员的表章,并监督官员履新,相关文告周知对应地方官员及黎庶,然后返京呈表复命方才是完成职责。
如今,乃是地方官僚拒命自专的局面,此事正是宣制天使职管之内。
于是,营丘通判得了令,乃出列与栾大判对面而立,一席话听得栾大判身形不禁颤抖起来。
“因前任知府因病出缺,府衙内本该左右通判循例轮流值守,其次推官、诸曹皆应到衙办事。某本在城外办案,然而有府衙书办告闻,因今日无官员在衙办事,通政司行文到此竟无人可签押用印,于是某只能返回府衙承接政府札子,内容即是告知新任丹南帅臣赴任之事,归档时间乃是巳时。因府衙一应官员皆不知去处,某则在此值守,午时中便有亭驿下吏入告,朝廷中书已经到了亭驿,某这才接得天使。既然承公身在太丘县,某乃引得天使一路而来,便在这太丘县学之内,承公领了御制及告身。说来惭愧,某竟不能寻得一二府衙官员,只能与霄都监权代应天府如仪听制,此时间乃是巳时末,有我二人签押填档为证!”
营丘通判忽然一把老泪纵横,悲愤难抑。
“某以为刑狱司与栾大判以及应天府诸同僚、丹南路官佐依次而来,乃是得了消息,来此迎奉上官。岂料尔等竟作此无法无天之事。尔等如此行径,让我丹南路文武日后以何面目面对朝廷、面对同侪、面对地方百姓?应天府这文府盛地、天道正脉的名声竟为尔等玷污!”
栾大判浑身颤抖不是惊惧,而是愤恨。他已经是明白了这个局将他们已经彻底打入地狱,其余人或许还能挣扎,他这带头之人是绝无翻身可能。没想到,承某人是一步步的将丹南路文武官员、上下僚佐皆引入居中,从此后,丹南必然是以承守真马首是瞻了。
从一开始,他还以为此人只是个痴心公案的老实人,竟然能为了公事,在朝廷未下制书任命的情况下,只带着几个启封府的故吏暗访丹南。再听闻此人一行遭遇刺杀,虽然侥幸未死,却也被严密保护在太丘县城动弹不得。于是,栾大判才觉得这是绝好时机,只要操作得当,他能得公推理事,便会上奏朝廷,以此人非本路官员跨境行事,以至 轻身犯险,险酿大祸,弹劾他一个轻率冒进、惊扰地方的罪名即可将此人逐出丹南!
现在才知道从一开始这就是承守真的谋划,即便是遭遇刺伤这等意外之事,也为他利用。丹南路之所以不设监司,府尹不安其位,乃是他们这些官员以及属吏皆与应天府的仕宦望族纠缠紧密,彼此相互勾结,已然是架空了上官。朝廷多次更替大员,调动属官又能如何?栾大判数年前不过是丹南路选人出身,迁转多年不还是在本地当了高官?还不是他背靠了大树好乘凉么!
所以当大树们因为承守真即将赴任丹南而惶惶不安时,乃是他主动站出来,要向大树们展示自己的手段,如果他能将承守真拿下,他得到的不只是一片阴凉,而是真正成为新的参天大树!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幕后的靠山为何如此恐惧承守真了。
承守真对于丹南政局其实早已洞若观火,之所以轻身而来就是让自己这类人敢兵行险招!毕竟东丹使团在丹南兴起的这片乌云,才是朝廷的腹心之患,因此承守真所有的行踪都围绕着使团展开。所有人以为他专心于此事上,因此才觉得有机可趁,可作黄雀在后,一击致命。其实是自投罗网!
一切都在于朝廷宣行御制的时间差上。按照常例,重要的官员任命从官家与宰相商定,东府呈递札子,然后是中书舍人制词,还须官家御画,舍人录黄、书行,中书副署、门下封驳司书读,再转尚书副署,其中任何一人封还则须重头再来。这些流程一般都在两旬甚至月余左右。
因此,即便大家都知道承守真将来丹南主政,但只要朝廷制书未下,他承守真就无权管涉丹南事务。
也正是基于这种判断,他们才敢行此险招,意图造成既定事实,从而继续保持垄断丹南的局面。
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无论是背靠的大树,还是他所庇荫的茅草,还有重新振作的机会,而栾大判已经走入死局,并非是有性命之忧,而是从这一刻起,大肇政坛将不会再有他容身之地。
与他向来亲近者也会将他视若洪水猛兽,而有夙怨者绝不会浪费落井下石的机会,至于其他人也会将他视作破坏官场规矩,不安本分的毒虫,巴不得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以儆效尤。
“营丘通判,天使面前,还需留诸位几分体面,”公良吉符站出来说话,按道理公良吉符只是启封城法曹,无论职司还是品级,在这堂上,此时此刻都没他说话的份儿。然而,他开了口,营丘通判作为一府副署也急忙收声,举止间透着恭敬讨好之意。无他,只因公良吉符所作所为都是代承公发声,也只有公良吉符所言能代表承公。
“栾大判也是出于公心,只是行事莽撞了些。幸而今日府衙有营丘通判坐镇,总算没有闹出甚么荒唐事来!”这一句句都如利刃戳在栾大判一众人心上,“至于栾大判,毕竟是勤于公务,言语激烈恐怕是近来过于繁忙牵扯了旧疾所至,咱们还是须帮他担待一二。”
其余人听得此话,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巴不得找个墙缝隐藏起来,深怕公良参军接下来会点到自己的名字,尤其是明检法已经是战战栗栗,眼看着就要软瘫倒地。
“霄都监,公乃丹阳有名的厚道人,还是请您出面,帮着栾大判找个好医士,待他身体康复、头脑清楚,咱们再来叙话,可好?”
霄都监站在营丘通判身后,回想两日以来的经历,甚觉后怕。霄家父子与营丘家相交莫逆,尤其是官场上向来是同声共气,霄都监深知营丘家这样三代皆是科举正途为官,仅是营丘潭其父这一脉便出了一相八进士,所谓一门桃李,簪笏满庭,积攒了三代人的经科同年、门生故吏,其根基深厚其实远胜那些在丹阳固步自封的白板豪强、空心勋贵。果不其然,营丘通判到现在为止都能选择站在胜利者一边,绝非侥幸,而是基于其人脉厚重。
霄都监此刻心情复杂,侥幸欣喜之余更是深深地后怕以及对于前程的忧虑。毕竟他已经是跟着营丘通判彻底站在了丹南豪强的对立面了,除非能协助承公彻底扎稳脚跟,打开局面,否则栾大判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未来。
因此听得公良参军的吩咐,霄都监也是以下官的姿态急忙趋前接应。
这就是他交投名状的时候了,一丝犹豫都是落入万丈深渊的下场。
“公良先生所言极是,霄某与栾大判也是久在同僚,当仁不让。只是某掌府内军务,此刻不得离开。可否将此事交予某那愚子办理,莫看小儿文不成武不就,好在熟悉丹阳地界繁杂事务,某再拨调几个细心的吏目役员跟着办事,必能照顾栾大判周全。”
这老儿的巧心思也是极妙,这份投名状不仅交了出来,甚至还拿出宝贝儿子当了质子,若是还让栾大判掀出风浪,这板子打下来,可不只是落在老子的屁股上,儿子也跑不了。这份决绝,倒有些武夫光棍本色,也是承公所需要的。
既然话说到这里,霄都监一挥手已经有亲信吏目公人直入堂内,两边挟着栾大判便向外而去。
栾大判还想挣扎呼号,只是这些公人是拿贼的老手,一人拿着藏在袖内的铁尺狠狠捅到他的后腰,这份痛楚竟让栾大判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又有两人的双手如铁箍般牢牢扼住了栾大判手腕,腿下使了绊子,就这么众目睽睽下,一绊一带,栾大判身子已经离开地面,就这么被掼带着拿了出去。
身前身后几个吏目则默契的高喊,‘栾大判昏病发啦,快快去府城寻名医去,若是耽搁恐怕性命难保!’
明检法见此情形几乎是要瘫倒了,那推官早已跪坐地上,其余人等虽有兔死狐悲之气,却无肝胆相照豪情,皆是默默看着栾大判被带了出去。只有那提刑司管勾还能直勾勾站着,尽力维持着仪态,也仅此而已。
只有霄春臣慢慢腾腾的挪了出来,向众上官行礼后,才不情不愿的往堂外而去,这胖子虽然平素慵懒可心智并不差到哪里,尤其是人情世故分外看得明白。只是看得明白,却不一定愿意违背本心,靠着阿谀奉承、揣摩上意度日。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份淳朴,加上几分狡黠,才能与营丘栿等人相交甚深,毕竟不甘沦落俗尘者自有几分傲气和风骨在,遇到大事比那蝇营狗苟之辈自然可靠许多。
此时,他当然明白父亲为何让他操办此事,既是为了安承公等人之心,表达霄家赤诚效力之意,也是为了给他铺设一条捷径。自家事自家知,出身好听点儿是世代簪缨,说直白了就是几辈子都是一介武夫罢了,加之自己在文学上确实是九窍通了八窍——一窍不通,因此承袭父荫是唯一出路。若是仰仗父荫,自己这武散官高不到哪里,若是想获得个好实差,耗费的钱缗和人脉绝非小数。可若是自己能在承公面前露了脸,将来承公帅司幕府有自己这么一号人物,父亲恐怕拼了老命也要为承公鞠躬尽瘁了。霄家父子只需有几分苦功在,这便是将来谋身的资本。
父亲这些算计,霄春臣了然于胸,因此心里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做如此下作事,还是不得不做,这栾大判得罪的是承公等人,平素里虽然与营丘通判不睦,却也没有找过霄家的麻烦,而此时他却要做落井下石之人,胖子边走边忿忿难抑。一行人走出县学,栾大判已经被拉上了车,而胖子却没着急上马,原来是在大门外遇到了彰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