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明伦堂上已经人头攒动,有官职在身的左文右武分座,吏员或者白身的则南面面北而坐,规规矩矩的等着承公驾临。
如此这丹南路经略安抚使司即将随着承公到任,即将开始运作。
经略安抚使司莫看只比安抚使司多了经略二字,两者职权则有云泥之别。安抚使司也是首要衙门,但在职司上与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乃是不分伯仲的平级部门。但是经略安抚使司职权则凌驾诸司之上,只是转运司、提点刑狱司诸司人事权不在掌握之中,这也是大肇大小相制的惯例。
如果是经略安抚招讨使司,那则可号称藩臣了,真正的一方节帅。对于内地诸路设置安抚使司皆非常任,至于设置经略安抚使司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经略安抚使司分管本路诸府军监事,分安抚、经略二司,因此也俗称经抚司或经略司,更简则称经司,而经略安抚使谦称则是帅臣,敬称则是经帅,简称经略使的。
安抚司分管民事,经略司负责处置本路军事、节制本路部署、钤辖、都监等将佐。因此编制上属官幕职有走马承受公事、判官、管勾公事、参赞军事、参议、参谋、勾当公事、准备差使、管勾机宜文字、准备指使、书写机宜文字及一应大小使臣、文武幕职。
承公依龙图阁学士的贴职,可用傔人七人。而作为经略安抚使,还可有一都禁军伴随差遣,其余吏目可自行招募或发府县吏员兼任。
是夜只怕无人安眠,如何架构起经略安抚使司门面,紧密关系着众人的前程。
众人皆在堂前屏气凝神,等待公良参军转出后堂。
须臾,公良参军从后堂出来,堂内诸人皆起身恭迎。
公良参军于书案左侧下首等待,先有四大亲卫如今可称为旗牌官的转出来,分前后左右围在书案前后。
书案除了正面留有带栲栳圈的圈椅,还退后一步左右各侧放两张圆后背交椅,左右文武所坐的都是马蹄足高方凳,而对案众人都是落座着木墩子,这也透露出上下云泥之别来,突出上官威严,更是为了激励后进之人的奋发志气。
承公来到座位前并不急于安坐,而是肃然的俯视眼前皆垂手恭谨诸人,直待公良参军燃起案上的弦文青瓷香炉中的合香丸后,才摆袖而坐,这清神的香气也随着卷袖清风洋溢开来。
“诸君,请!”
随着公良参军的话,诸人这才坐下,至于左首第一张凳子,即便是营丘大判也不敢逾矩,这张凳子只有公良参军作为承公的左右手才有资格坐。
三位天使以及一员禁军武将作为敕使则坐在了承公身后的交椅上。
文官营丘大判以降,有左推官,太丘县、寿安县、蓼谷县三知县,府衙诸曹官只余法曹、士曹二人,其余多在太丘县衙门看管,第二排有寿安县丞、县尉、主薄,太丘县尉、主簿,蓼谷县主薄,其余或出缺或也收在文庙待问,如此看应天府文官几乎是一网打尽了。
武官这边好看一些,林林总总坐了四排,主要将佐与关键人物都坐在前面,首先的便是意气风发的霄都监,其次乃是归德城厢军马步都指挥使,还有驻泊丹阳八关的几位禁军指挥使,至于雷厉、源净、智全宝、熊暠本来应居末排的,也被推在第二排就座,其余将佐都是按着禁军、厢军、巡检序列就座。
而面对承公也坐了五排人物,顺序倒是白身在前,吏目在后,因为今日这些白身将来大多必然也是正经两榜进士而入仕途。
前排陆续按着家族身份排列,居首位的乃是宗淑,其父宗放也是朝廷三品职官,自然是荫及子弟,次序而下是营丘栿、营丘檩兄弟,芦颂、霄春臣、莱观、风鸣、彰小乙、仝维仝三郎。
此时,大家心境略有参差,之前无论何种原因留在此间协助承公,还是抱着襄助协理的心态,而现在却已关系大多数人的前途命运。
这些人中唯一超然世外的就只有宗淑而已,其一乃是年龄尚轻,还是十五岁的少年,在仕途上少年急进可不是什么好事;其二作为宗家长房嫡子,无论如何自己的人生第一步怎么走都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自己的每一步关系着家族的发展和兴衰,因此庶出的大哥可以父荫出仕,而他依旧跟着父亲办事,先学会做事再出来做事,这是成熟家族保持生命力的基础。
芦颂虽也是官宦子弟,却与宗淑不同,首因是父亲入仕以来官途坎坷,于子弟的进仕的扶持有限的很;其次,芦颂籍贯乃是南方渤海西路人士,大肇官场素来轻视南方士人,尤其是东南沿海人士,长戏虐称‘西渤子猾,东渤子刁’,正因为如此,芦颂虽然少年便在丹阳颇有文名,却连推荐入东京国子监都被驳回;再说起来,芦颂也幸得拜入宗放门下,一身学识才有了堪用的舞台。而且宗放性情洒脱,为人宽广,待人醇厚,教育开明,不仅使得门下弟子有了宽松自由的学习环境,还因人而异亲力亲为的为学生规划人生路途,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但作师长的哪个不是学生能绕过自己吃过的亏,走过的冤枉路,一路平顺的前行呢?所以宗门弟子无论是仕途还是学术、人品上皆是当世一时之选。在这层光辉加持下,芦颂再次回到丹南,感受已经不同,即便是自己淳朴稳重的心,于仕途上也炽烈了许多。
风鸣莫看年轻,其实早有一番打算,而且他的性子最似师父,也因此被师父视若亲子一般。风鸣家族本是东昆仑北麓人士,曾祖父时六郡失陷于东丹蛮夷之首,他的家乡故土也不得幸免,曾祖父不堪沦落于腥膻中,于是举家南遁,阖族百十口人辗转数百里逃入肇境时,余者已不足三十人。因此,家族虽已入籍西昆仑却仍以收复故土为念,祖宗教训、三代仇恨,激励着少年风鸣专心学艺,刻苦习武,真可谓是冬寒抱冰、夏热握火,夙兴夜寐,持之以恒,总有回报。本就是习武的天才,又是如此刻苦,终于在少年时便已练就一身绝伦武艺。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风鸣此次下山不就是要闯出自己的天地吗?
仝维更是不同,若说他人都是靠着家族提供助力,而他可说是被家族所累。自幼他便与整个家族格格不入,只有与自己的妹子一心喜爱文学,因此少年时尤为父辈不喜。人生的转机在于宗放对他的赏识,虽然不能如芦颂一样跟随宗放身边成为亲传弟子,但也是在宗放点拨关怀下,逐渐成长,且练就一身文武艺。这身本事若是行走江湖、闯荡商海只需多假时日历练必然能有大作为。但是想跻身士林却是难上加难,一个豪商子弟已经是限制了他的仕途发展,大肇虽然不禁商贾子弟科考,但是清要显官、两府执政、诸路使臣皆不取商贾子弟,这是官场循例,有时远比天宪律法更为有效,因此实际上文官一途,商人子弟大多在监县仓市等衙门上流转,而武职上虽然禁忌较少,也多在巡检、盐漕茶马上任职,这些职务当然对于自家生意大有裨益,可是对于自己而言也就是活得逍遥,衣食无忧罢了。因此,仝方现在最大的野心就是跳出身份的禁锢,为自己的理想寻找长远的出路。
至于雷厉、源净、智全宝、彰小乙几位师兄弟,此时也是各有心迹。
集真观乃是清虚宗隐仙派的宗观祖庭,莫看门派有个隐字,却是讲求心隐,所谓心隐则是须在凡尘中经历,流俗还是超凡皆看各人缘法,因此集真门人对于仕途虽不热切,却也当仁不让。
承公面前有资格坐着说话的自然是三位天使。按道理,承公坐堂诸人庭参,天使理应回避,只是这几位依旧落落大方的坐着,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宗淑这几年在父亲身边,学习和琢磨的就是这些看似无关紧要,其实才是举足轻重的核心。比如这三文一武坐着不动,静静看着承公安排亲信和属下在经略安抚使司的职事,就能至少说明两点,其一,这几位在政论上与承公不仅属于一个派系,而且相交匪浅;其二,只怕这些敕使也不单单只在宣诏上帮衬承公,只怕还有后续动作。
承公指了指书案上的文书,公良参军便上前取了来,按着承公示意当众宣读。
“谨遵天子御制,应天府应管牙职、将佐、都押、衙左、知客、押衙、左番、通引官、行首,并一处迁补,这些待明日承公入府掌印开衙再做安排,今日所明示的乃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职事安排,诸位咸听明示,如无异议,即可入职厘务。”
公良参军顿了顿,继续说道,
“吾所言提及者,先领命办事,一应印绶礼仪待承公奏请政府辟就,再行授予!”
看似这位公良先生忙里忙外,格外繁冗,可是旁人看来都是倾羡,有了这份上下情谊只怕这几日里就能看到这位参军换新装了。
只是率先征辟的也是尊卑有序,上下分明。
“苍龙固,”
念到这个名字开始,他便不再是宣制的天使,而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预备官员了。
于是,中书通事舍人苍龙固,起身来到正堂之中恭敬地完成趋翔、揖逊、唱喏礼仪,唱名而揖拜。两名亲卫也将他的座椅挪至案前左首第一位上。
“远矣苍氏,史皇后裔。先祖仓颉,天生德行。以为文字,泽被邦民。苍君龙固,质重宽易。儒学通达,官声廉清。解析织密,文明厚信。请辟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
这便是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开府办事的开始,幕府请辟苍龙固为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这已是得签书本司公事的经抚司高级幕僚,只是中书通事舍人虽然清贵但是本官品级不高,且其文资稍浅,因此只能先征辟为权签判,迁转则可为经抚判官。经略安抚判官若是经抚司不设副使,则可称为经略安抚使副贰矣,权责信任不可谓不重。
“余乃学浅而术迂之才,德轻而援寡之辈。不曾想微名达于长者,薄才闻于贤人,骤蒙睿奖,余敢不受命,惟以庇慎之戒,益思策励,以图报上。”
眼下的彼此面子上的事儿了,下来就是顾全朝廷面子了。
虽然经略安抚使有专辟之权,职事上可先斩后奏,但是必须行文奏辟,待得今上御笔,东府转复方才正式生效。
于是,承公即刻洋洋洒洒,亲笔写就劄子,这也是应有之意。朝廷重臣尝自云老于文字,乃是因为如奏、表、状、劄等奏报上听文本皆须亲笔而作。
奏辟劄子自然简明扼要许多,如:
‘臣契勘中书通事舍人苍龙固已到阙,其人儒学通达,官声廉清。解析织密,文明厚信。臣欲辟为丹水南路经略安抚使司权签书经略安抚判官公事。伏望圣慈差允。取进止。’
而苍龙固作为在任官员,也必须上奏请除,二者阙一不可。
明伦堂中无论文武官吏皆默默恭候,继续等待着幕府新任僚员安排事务。
到了公良参军这里,不出意外,得辟为经略安抚使司参谋官,此乃是经抚司高级幕僚,佐谋议军事、协理司事,甚至可统兵作战,虽然仍可称为参军,可此参军的含金量绝非启封城法曹可比,其下有书奏、准备差使各二人,监督管勾机宜文字。
公良参军作为幕职官员,选人出身。这一次也是飞黄腾达起来。首先是公良吉符的改秩之事。
选人经磨勘升为京官,这便是改秩,也就是改官。莫要小看这道紧箍咒,选人不能升为京官,一生仕途便眼看着天花板就在眼前,若是朝中无人,最多混个致仕改官;除非天大机遇,舍得性命也许能有机会酬赏改官,但是正途非考第改官无路可走。要知道改秩每年是有限额的,仅仅想靠着历任资序那只能慢慢排队,现如今大肇等着补阙的官员不计其数,每年能空阙出来的主员数就那么多,若是靠着资历熬上去除非有彭祖的寿命。
且看看这改秩艰难,选人七阶须历三任六考,这一点上幸亏公良参军出仕的早,将将资序是够了,之后须有至少五名官员荐举,其中一人还必须是监司官员,若是一般选人在这一步就止步不前了,其后此时磨勘,过了此关才能待次便殿引见,于是才得改官。大肇每年改官人数百人最多百二十人,这点名额对于庞大选人官员、幕职官人简直是扬汤止沸,若是无有力举主,选人将永沉选海,预选改官都不可得,终无通达之日。
也正因为如此,正印官拿捏幕职官简直易如反掌般,所以应天府诸幕职跟着栾大判起哄,反而是应有之意。这等官制可以说是大肇数代帝王的倾心之作,如此以来朝官重臣凌驾于京官之上,以朝官掌诸路监司、大府知府如此才能保证朝廷中枢法令于大肇境内畅行无阻;京官则掌地方实务,凡大肇府监军县正印官即亲民官必须京官出身,如此则确保朝廷法度落到地方;选人出身则为诸府监军县幕职或为仓司市场务专务官员,即厘务官,处理大小具体庶务,管制当地胥吏长役乡老,以保障朝廷制度落实于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