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话?我是刺奸中人,难不成以后见了贼人就跑不成?”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
三娘纵身起来,站直了对着三郎说道,
“你莫非是让我退出刺奸?”
三郎挠了挠头说道,
“我为何要你退出刺奸?且不说这是令尊与虢叔父已经有了长远考虑,还要你自己心意如何啊,只是现在如何能退出刺奸?咱们这么多手足大仇还未报,虢叔父的团队还未重建,你若是此时退出,我可是看不起你!”
三娘看着三郎一脸的正气凛然,本来想笑,岂料鼻子一酸,眼泪便下来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就这么多愁善感以来,自从知道同队手足遇难后,这几日流的眼泪比这十余年来都多了。
三郎眼看如此,急忙站起来将三娘捧在怀里,一脸自责,
“都怪我不会说话,我是想到哪说到哪,你可别放在心上。”
三娘侧靠在三娘怀里,眼泪已经在三郎胸襟上擦干了,于是让他与自己坐着说话,
“你若是劝我退出刺奸,我便立刻和你翻脸,只是你说的便是我心里想的,无论如何,总要先为故人报仇雪恨再说,将来若是我有自己的想法,你会厌烦吗?”
三郎细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人不是都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吗?父亲教诲我们也是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是咱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又如何后来居上呢?若是你没了自己的想法,那你还是你吗?那我岂不是把你弄丢了?”
平白直叙的一句话,却让三娘心里喜滋滋的,这才明白这些日子对于三郎为何有了新的感觉,不同于初识风鸣时,那种意气风发,那等惊鸿一瞥的震撼,之后的熟识后才发觉伟丈夫其实与自己的长辈一样是淳淳君子,然而让人无法亲近,反而是三郎,一如既往如同初识那般平淡,却总在平淡中展现不同寻常的魅力,笨拙的关心他人,虽然笨拙,却是饱含热情,虽然热情,却又小心内敛,若即若离之间其实是无时无刻的关照着身边人,慢慢的便让人觉得舒服,觉得安心。
虽然这幅面孔比不上其父那般俊朗潇洒,可现在见到的同门中人,还是只有这个男子最类其父,她也潜移默化里坚信三郎将来走的路比他父亲更要雄阔豪迈。
三郎主动的将三娘揽的近了些,两个人就这么并排靠着,许久三郎才说话,
“说起来,见过许多练功的前辈,便是我母亲和一众同门多是医方本领,也难免炙肤皲足,更何况我们男子更是五大三粗的,只是三娘这般功夫在身,但是所谓丰肌秀骨,肤如凝脂,只怕是要羡煞天下习武的女子了!”
三娘嘟起嘴来,
“你眼里只看我这些么?说什么羡煞天下习武女子,你倒是见过几个习武的女子?”
“我目之所及可不都是你,至于习武的女子,”
三郎略算一下,
“我娘亲算不得,同辈里面也就是前几日那两个皇城司的女察子吧。”
三娘翻了下白眼,倒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也没其他男子和她说过甜言蜜语啊,也不是没有,三娘猛然想到君临城里几个惹人厌的人妖来,再看三郎,顿觉三郎更可爱许多。
“你以为是我天生丽质么,其实这是我们这一宗派女子修行的法门,”
三娘想到过去的日子,颇有些意兴阑珊,微微叹气,
“虢家虽也位列世家名门之中,但其实不比那些千年贵戚传承,也不必武功卓绝门第,更称不得道德文章世家,些许名望也是从我父这一辈开始,而累世成名便是因为我家乃是宇朝禁城内官世传门户,便是虢姓也是宇朝帝王赐下。”
三郎静静的听着,毕竟这等话题,三娘也不会再和他人说起,
“所谓禁城内官,便是宇朝时,走动内外廷的男女侍从,男子为郎官起仕,可进至中常侍,再进则转为外臣,女子由女史入职,最高为掖庭令,再则为帝王侍妾。那时节中常侍并非是宦官的职事,但是也为了规避后宫忌讳,无论男女都是要习得特有功法,除了文武之道,便是用药汤浸泡身子,男子所用者乃是二十岁前不能有人欲之念,女子所用便是出宫前保持锦绣处子身子。”
说到这里,三娘似乎是说着别人的故事,也少了许多顾忌,便将许多难以启齿事也一桩桩的说了出来。三郎也不打断她,只是默默听她倾诉。
“宇朝西迁,诸国兴起,虢氏一族也是分宗别立门户,便是如今所称的西虢、东虢、北虢、南虢与小虢,其中西虢随着宇朝西去,至于北虢与小虢皆北投大綦,南虢留在大肇如今则是日薄西山,反而是东虢这一脉因婚姻之故渐渐得势起来,只是咱们泰鼎虢氏也不过是东虢的小宗,家门依附大宗岂有出头之日,因此从祖辈起便用祖传本事效命王庭。”
三娘本来是看向远方,这是扭头看向三郎,
“三郎可知道大晟的世家子弟可没有自己对于未来的选择,父亲这一辈子已经桎梏于家门之中,否则按着父亲心意,只怕也是愿做闲云野鹤,啸傲林泉的,只因为父亲只钟情于母亲,而母亲只出了我们三姊妹,虽然祖父多次劝父亲纳妾室以衍宗嗣,但是随着母亲病故,父亲莫说纳妾,便是续弦的心思也淡了,为此祖父难免迁怒我们几个。随着我们长大,按着祖父的心思,我们姊妹要么通婚于豪门,要么选入宫廷,还是叔父知道父亲的心意,父亲当然是希望我们姊妹不必走母亲的老路,便是嫁入世家大族,夫妻即便伉俪情深,又如何能熬得住这沉重森严的门禁家规呢。还是叔父劝动祖父,只是我们三姊妹中至少也要有一人为虢氏尽心尽力的做些事情。”
三娘这些往事不知道憋在心里多久了,她实在不知道该向谁来倾诉,原来辗转许久,终于有一个人愿意默默地听她讲述一切,
“祖父给了我们三姊妹三条路,一个是入宫作女官,可是大晟的女官不过是没有名分的帝王侍妾罢了,一个是代虢氏往道观里持戒出家,一辈子来为虢氏祈福守家庙,还有一个便是学习武艺,习得秘术,与叔父一样投身刺奸,总归要有些作用。那时我才八九岁,而大姐姐已经十四岁,二姐姐也有十二岁,都是过了习武的年纪,若是她们便只能在前面两条路里选择,可有什么好选的,不过是一个活死人,一个不是人罢了,因此我便央求父亲和叔父,要去习武,要加入刺奸,总归也好比慢慢熬死的强!”
宗淑为三娘递上一碗温水,心里面实在酸楚的紧,原来今时今日的三娘其实是不情不愿来的,若非如此无奈选择,三娘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让贼人的污血沾染自己无瑕的身体吧,再想起三娘对敌时的英姿飒爽,此时心里已经满满的都是同情与心疼。
“原来你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把世道看得这么清楚了,可是如今这条路可不好走。”
三郎此时只想把三娘揽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少女孤冷的心。
“那时候哪里想那么多,虽然我们女孩子总是比你们男子心思细腻得多,但许多事情也是经历了才想明白了,再者我那时候的选择其实也都是为了自己,我偏要大姐、二姐过得比我好,偏让她们领我的情!再说,作了刺奸,远比在家里更多人疼我。”
三娘说到此处才高涨些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了,
“可惜,这些疼我的人也都不在了。”
三郎也是习道之人,如何不知道这样的情绪若是加深了,那便是伤及脏腑,甚至损及经脉,乃至毁了修为直至伤及性命,因此,便将她拉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揉搓在她脑后百劳穴上,另一只手将碗接了过来,随手放在炉灶旁,又拿起她的手臂,来扣住神门穴,口中也在安慰道,
“多思无异,多哀伤神,守住本心,必有大仇得报时候。”
三娘就这么靠在他怀里,虽然被他摁动的穴道酸痛,却也知道他的心意,
“你扣住我神门穴那是为我聚气疏郁,揉搓百劳穴又是作甚?”
“你还说,你也是修道之人,岂能轻易就如此伤损气神,女子之身本来就是阴水积滞,元阳难聚,不把胸中郁气舒缓出来,只怕伤了肺经,这百劳穴乃是经外奇穴,便是压制七魄伤人,趋避痨病。”
三郎没好气的说,还以为这几日她已经走出了悲痛心境,原来少女不只是哀痛同伴之伤,还把长期积郁的苦闷都激发出来了。
“我连咳嗽都没有,这些时日吃的好睡的踏实,哪里这般娇贵。”
“有了表征,对于常人也就罢了,对于咱们修道习武的那可就晚了,元气百日才攒一口,一场风寒便让数年积聚化为乌有,岂能不做预防,”
言罢,趁势帮她把起脉来,好一会儿才说话,
“三娘,许是我手艺不精,你这脉象我竟把握不住,浮浮沉沉,忽濡忽洪,还是我陪着你去找紫芝师叔好好看看。”
“哪里是你手艺不精,”
三娘收回了手臂,用另一只手护住,
“若是你不打断我,我也和你早说明白了。为何我习武多年还能保持如此外表,便是用了祖传的药汤,无论寒暑,每日日中便用此药汤沐浴,直至。。。”
三娘忽的羞红了脸,三郎见状也是按着道医之法琢磨片刻,也是脸红了,
“你明白了?”
三郎尴尬的点点头,随即胳膊上传来刺痛,原来是三娘用手使劲掐他,他也不以为意。
“这种事上你倒是一点就透!”
原来这等药汤每日至少要泡两个时辰,直至女子天葵初至才停止,而这时候这药汤作用已经深入骨髓了。
“一物有利必有弊,这药汤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啊,果然是一点就透。”
三郎着急了,凡是作用于表的药物必然大害内里,他如何不着急。
“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何父亲与叔父,还有家人们为何从我练武开始便如此小心呵护于我,原来这药汤虽无其他大害,只是损害寿元,原来我们家习武的女子们多早亡便是如此,”
三娘看着三郎,忽然语气冷淡下来,
“父亲与叔父惯着我,只是希望我活着的时候多一点快乐罢了,而我也想在死前有人宠爱我、迁就我,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三郎你可不要一时心软被我骗了。”
三娘说着话低下了头,语气平淡,
“你若是后悔了,我也怪不到你,便把这长命钱收回去吧,万事早日休,切勿他日悔。”
忽然觉得天地颠倒起来,一股大力将她原地带了起来,原来是三郎竟然一把将她横抱在怀里。
“你这是发了什么疯!”
三娘也不敢大声呼喊,只是拍打他,
“你才是发了失心疯,本来都是说定的事怎么能这么快反悔?”
三郎将她横抱放在腿上,这张如玉般娇嫩的容颜就在面前,
“师父说过大道至公,不阴不阳,不上不下,故而绝无百利无一害之事,也绝无百害而无一利之举,上善如水,难免甘露化洪泽,最恶如荼,终拔毒作清茗。有我母亲在,便是酆都大帝也给他掀个跟头,哪里便容你天天把个死字挂心上,就算要死也许和我成亲后,养活十几个儿女再说,那时候你死了,我便守着你的坟头把孩子养大了。”
三郎这些话说的实在是乡野鄙语,却让三娘由不得心花怒放,
“哪个和你谈婚论嫁的,你倒是不知羞!”
话这么说,双臂已经抱住了三郎的脖子。
“就是这么说定了,等这边事情了了,我便陪你去见母亲,天底下就没她老人家没办法的伤病。倒是你,若是在胡思乱想,我便。。。”
“你便怎样?”
“我便。。。”
三郎突然一把抓住三娘脚踝,
“便似那日一般,便把你扔到。。。”
“扔到哪里?”
“哪里也不扔,”
三郎摇了摇头,
“扔哪里我都舍不得。”
“油嘴滑舌!”
“真是舍不得!”
“呸,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最是油嘴滑舌!”
“三娘,我比你大一岁,”
“怎么说?”
“等我十九岁了,便去你家提亲!”
“你还真是不知羞,谁问你何时提亲了!”
“我宗世衡说到做到,否则必死于刀剑之下,哎呦。。。”
三娘一巴掌打在他脑门上,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莽撞,这等狠毒话岂能拿来咒自己,赶快啐出来,”
“不啐,除非你答应我。”
“答应你,我的傻哥哥,我全都答应你。”
“还是不能啐。”
“你这冤家,到底是要我发邪火吗?”
“咱们现在脸对脸,我岂不是啐到你脸上了,哎呦。”
又是一个爆栗打在他的脑门上,
“你还有心消遣我,”
三娘挣扎着站起来,连啐三下,来废了三郎瞎许下的毒誓。
而三郎揉了揉额头,乐呵呵的站了起来。
两人又是相视无语,半炷香了,三郎才说话,
“三娘,你在打我一拳。”
“没来由的,干嘛讨打。”
“总觉得一夜没睡,头晕脑胀的,万一被你一拳打醒才发觉原来是大梦一场,岂不糟糕?”
“那你是想被打醒,还是就在梦里呆着?”
“长梦终有醒来时,惟愿此心比卿心,松月江秋芳菲色,不及紫薷半分宜。”
三郎看着心上人,难免风雅一番。
两人还在你侬我侬之时,猛地门外传来动静,这才把两人吓得分开。虽然大肇也不并严守男女大防,但是二人都是名门弟子,哪里能不顾礼法,真个若是被长辈知晓二人关系,只怕到时候除非洞房花烛夜,二人也是难得在能如此相处了。
于是二人又咬了会儿耳朵,彼此叮嘱一番,这才往门外走去。平日里自自然然的走路,也被他二人刻意分出前后来,哪怕是彼此距离也是小心保持着,就怕引起别人注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