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
源净对于这种小算计历来插不上话的,也就是凑趣问问。
“他们认丹朱为祖宗不就是为日后南下有了说辞,便是大綦、大晟干涉,他也能说是咱们大肇难容东丹人南来认祖归宗,便是为族人讨个公道罢了!只怕后宇朝也不拒绝多了一个名义上的藩臣!”
几个人瞪大眼睛,倒不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没想到这位闭关枯坐十余年的长辈竟然有如此见识。
“好歹咱也是做过大内供奉官,难道见识还不如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黄口小儿?”
大伙儿本来还有些腹诽,但是略想了此老的经历,对比这位师叔,这些从未踏足东京的青年人可不就是黄口小儿吗!
“师叔,还请您继续为咱们解惑!”
三郎为老道斟了一杯茶,从旁讨好的说道。
老道将茶水一饮而尽,三郎便接过来又给斟上。
“也就你这个娃娃懂事儿,那我便说说!”
众人都是哀怨看向三郎,俄而又都看向三娘,那意思是怎么这小子如今变得如此知情识趣了,莫非是三娘指导出来的?
倒是将三娘看得莫名其妙,心想三郎讨喜,你们瞅着我干嘛?
大眼瞪小眼的,还是老道开口才让大家把注意力都又集中在他身上。
“这便是东丹人的阳谋,在这祭祖之事上咱们无计可施!”
“未想到绮里太后竟有如此手段?”
老道摇了摇头,
“若说手段,同是女中豪杰,绮里太后远不如慈圣,便是慈圣也难为这等大捭大阖手段!”
“这话怎么说?”
“你们啊,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若你们是东丹各族大人,忽然有人告诉你们,咱们要去拜一个中夏人做祖宗会怎么想?”
众人一时语塞,对啊,咱们大肇人初闻此事都觉得匪夷所思,难道这些蛮夷贵族们还能兴高采烈的欣然接受了?
“提议还能将此事决定下来的,除非是东丹王室帝裔,其余任何人言及此事,即便是绮里太后也是必招致物议,反而是先乱了自家阵脚!若是老道我掐指一算,做成此事者不是宁静王便是东丹哪位少主了!”
众人略作思忖也都认可老道这番话了,果然是人老成妖,这位师叔简直是深藏不露啊!
“所以师叔的意思,既然咱们阻止不了,便要给他们添些堵?”
听了三郎这话,老道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实乖巧的孩子。
“不止给他们添堵,还要给咱们赚些实惠来!”
“您老给咱们这些晚辈细说说,也让咱们亲蒙您的教诲!”
三郎,你够了!师兄弟们都觉得今日开始宗淑跟换了个人似的,怎么从老实疙瘩开始往腹黑少年开始转变了。
“那便便宜你们了,好好记在心里,让你们知晓为何天下至柔乃是水,天下至刚也是水!咱们便是要润物细无声,却也做到弱敌实己!”
老道大大咧咧的坐直了,其余人也都直愣愣的闻听其大论。
“他们若来祭祖,便是自认了中夏后裔身份,那做事便要按着咱们中夏礼法处置。如此以来,祖宗陵寝荒废该不该修缮?北尨山神道难行该不该重修?神道碑、石翁仲、石像生该不该重新建立?丹朱身份是不是需要天下各邦国议定册封?陵寝制度是否要重新建立?东丹帝王及后嗣是否纳入丹朱族谱?其余如修族谱、建旌表、立祠堂等等哪个是轻易能完成的?”
听了这些话,几个人都是张大了嘴巴,不能言语了。
“昔日,大綦、大晟、大肇立国,便是从北尨山迁出祖宗,另立宗庙,大綦用了九年耗费资缗三千万贯,大晟历时七年用钱两千万贯,咱们大肇有了地利也用时三年花费千万贯,你们算算东丹应该花费多少?”
老道阴恻恻的说道,
“不舍得花钱,可不只是不孝,还让天下嘲笑,更等于是将自己的国格置于咱们之下,那将来无论战场上见输赢,也是以下犯上!若是舍得花钱,那便细水长流,看看这东胡有多少积累舍得掏出来!”
高招!
这才是以阳谋破阴谋!
如此一来,无论东丹人怎么选都是个大笑话!
“师叔,您真是屈才了,这回非要几位名公一起荐举您入朝为官啊!怎么说也该是东府里做一任枢相!”
这回连三娘也看不下去了,三郎你这么会说话,怎么以前没看出来,难怪大伙儿都来了看着我,这不是冤枉我教坏了你?
坏了,莫非今日我们俩的事都被他们知道了?胡思乱想间,一张小脸都是紫红色了。
“此举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妙计,若是就此操办,则让东丹人非吐血不可!”
雷厉便是吹捧上也不能输给师弟。
“何止是利国利民,更是利于咱们自己!”
“这话怎么讲?”
老道又斜看了智全宝一眼,
“若是和老道我无丝毫关碍,我何必如此操心!”
他神秘兮兮的低声道,
“你们说说,这北尨山是个什么所在?”
“历朝历代圣贤归葬所在?”
老道觉得智全宝心眼儿实在是长实了。
“这北尨山如今大半乃是咱们隐仙派的产业!”
这话又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老道慢条斯理的继续说,着实有些显摆的意思,
“北尨山南北三十里,东西二十里,上下纵横葬地八千亩、林地六千亩,山地一万五千亩,其余如水泽无算。太宗时,赐掌教白云先生北尨山葬地三百亩,余者七百亩;赐先师,当峹总院掌事葬地百亩,其余四百亩;宣宗时,赐集真观葬地百亩,宗大先生葬地百亩,其余八百亩,复真观葬地百亩,其余四百亩;今上以来,因应天府财政匮乏无力承担北尨山许多奠仪修缮及营造事务,而朝廷支拨专款只十万贯,入不敷出,于是咱们复真观贫道做主,集真观你们的师尊出面,一起承办相关事务,不只不问官府讨要一文钱,每年还通过集真观以隐仙派宗门名义给应天府五万贯,这笔钱复真观承担三万贯,都是营丘大判经办!”
说完,他双手一摊,
“你们猜猜咱们为何做这赔本买卖?”
“莫非也是折成了田亩吗?”
“然也,咱们约定承办事务三十年,应天府用北尨山五百亩葬地,一千五百亩余地以及,”
老道遥指山下那或隐或现的乱坟岗子,
“以及城西南四千亩乱葬岗子,也就是数千年前筑就的怀朱台!”
原来如此,难怪紫芝真人一开始便把怀朱台与丹朱陵寝算在一起,合着不只是阳谋,还是笔大生意!
“如此以来,咱们隐仙派合计掌握北尨山一千二百亩葬地,余地三千八百亩余地以及四千亩荒地!”
“这也不过只占了北尨山一小部分啊?”
源净可不是做生意的料。
雷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师叔刚才说的是北尨山所有用地,可是千百年来岂能还有这么多葬地?便是私自用为葬地远超账面上,只怕如今能用作葬地的大半都在咱们宗门手里!”
“不错,如今北尨山私侵泛滥,如今除了咱们手上的,余者便是每寸土地都拿来用作葬地,只怕也不足八百亩了!”
嘶!
北尨山是何等所在,那这些土地又是何等价值?
“这么说东丹人若是乱认祖宗,咱们便可坐地起价了?”
话说开了,大伙儿的情绪也都高涨了。至于这等生意经,放在后宇朝乃至大晟或许那些官宦不屑与此,便是大綦也是放纵亲眷乃至家奴经商,官员们也是冠冕堂皇的摆出一副厌恶铜臭的嘴脸,然而大肇乃是天下的异类。
概因当初大肇太祖与一众义社兄弟不只是武艺出众,也是靠着商贾买卖才有了培植党羽的本钱,而大肇建国初始,也是靠着当年启封城如今的东京城内的商人们支持,才有了招兵买马征战四方的底气,因此建国伊始虽然依旧贯彻各国都引为圭臬的重农抑商之策,但是却定下了封爵不世袭、封邑不就食、田产不禁售的国策,于是许多土地逐渐集中在了皇亲国戚以及仕宦豪门手中,无地百姓若是没个营生便是动乱,这也迫使大肇历代帝王大幅度放宽了商业之禁,于是以四京四辅为首的城市快速兴起,不同于列国所谓城市中市民便等同于商人,大肇的市民皆是仰赖商业流通而从事工商行当的无地百姓了。
太宗朝时只在四京设置都商税院,一年的商税收入便达到百万贯,而宣宗时,虽然庆康新政无疾而终,但并不意味宣宗一事无成,便是在宣宗手上,大肇才经营为不同于列国的一支奇芳。
宣宗时率先打破了百姓居住的“坊”和交易的“市”的界限,使东京成为天下最为自由开放的所在,其次更是在一众改革官员的支持下,又解除了宵禁制度,东京率先形成了夜市和晓市,然后便是四京,再四辅,如今七下府也一并处置。许多重商政策不一而足,都商税院也在四辅开设,终宣宗朝,各项杂色商税合计高达一千二百万贯,商税皆通过都转运司直算中央,大大缓解了中枢财政紧缺压力。
至于官员经商即是朝廷法度宽松之故,也有不得已之原因,其中文官经商乃是自下而上的过程,起因便是广大基层官员俸禄太少,不足以养廉之故。
之所以说是自下而上,便是大肇官俸也算是历朝历代的奇葩了,对比列国也算独树一帜,那便是并非大肇整体官俸过低,可若论开支只怕官员们的俸禄已经占了年计二成有余了,之所以低级官员俸禄过少,实在是大肇官员数量实在是天下之最。
只拿大綦与大肇对比,大綦疆域三倍于大肇,人口则倍之,而京官只三百六十人,外官也不过五千人,而大肇内外官员合计两万人,吏员便有十九万人,以上还都是文官以及三班以上武官。
若是量入而出便是维持如此许多官员也并非难以为继,只是另一项制度便将官员们也分了三六九等,到手的俸禄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同于列国制度,如大晟、大肇皆是官员按照职司、品级、爵位勘定俸禄,但是大肇毕竟是废止了封疆裂土以及世爵世禄,而又为了加强对于地方管理,有设置许多临时派出机构,这便是差遣的由来,而且对于官员的权责较本官更重差遣,本官便是寄禄官只是确定官禄。
比如承公如今寄禄官迁给事中,贴职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差遣丹南路经略安抚使、管内劝农使、知应天府事,丹南路马步军都总管、丹南路沿海水军制置使、提举本路兵马巡检盗贼事,爵开国侯,实封三百户。
因其本官低于贴职,故按贴职循例发放,年给料钱十二万钱,还有春冬两季赐衣绫五匹、绢十七匹、罗一匹、绵五十两;职名年给添支钱二十万钱;差遣年给添支钱六十万钱;四辅知府职田两千亩,定额标准每亩三斗,合米六百石,折钱四十万钱;元随傔人七人者所费也是公支,至于迎来送往、四时宴饮、车驾屋舍等概由公支。
合计算来承公为帅臣一年,各项收入折钱超一千六百贯。如承公者,不蓄妓、不纳妾、不经商、不置田产、许多开支都是节省下来以资助乡里及辖地内贫弱学生,世人因此称之清廉。
而对比地方下层官员,比如县尉由希古,年收入合计不足两百贯,差距八倍有余,其中车驾屋舍费用还需自理,如由希古在偏县还好,若是寿安县这般附郭县只是日常开支便将俸禄花费的所剩无几了。而许多低级京官因为东京价格腾贵,更是困苦不堪。故此中下级官员若是不从事商贾经营之道,生活已是艰难,何况安于职守。
因此,宣宗朝承守真便上书言及此事,其上奏中提及,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之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
这还是宣宗朝时的风景,近况更甚之。中枢既然无力提高官员待遇,又不能裁汰冗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官员们各显本领,除非闹的过分招惹物议,才拿来几个不知好歹的处置。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文官宁可外任市舶司、转运司也不愿在京城做个诸司郎中。
文官尚且如此,何况武臣,只看源净这等诸事漠不关心的,也对于经营之道夸夸其谈,便可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