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三娘忧心于三郎的身体,也是咬紧了牙关,没有来阻止。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稚萌少女了,且不说便是杀局也碰上了几回,源于世家大族的教育,他们这些中等士族的子弟更明白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牺牲,什么是机遇,什么是危局。如今对于宗淑,他没有退路,当然如是宗淑愿意做个普普通通的官宦子弟,何时都能全身而退,但是宗淑注定不能是个普通人,他必须迎难而上,因为这个死局里装入了太多人,或许有些人只是利益交织,但是还有许多乃是恩义所在,情谊纠缠,为了他们都不敢去以命相搏,那从今以后你还能指望这人有什么出息吗?谁还会相信此人能成为中流砥柱,架海金梁呢?
三娘只是斩钉截铁的说道,
“咱们一起去,你今天只管用智略,我们来做手足,只要我还在,就轮不到你以身犯险!”
梅儿莞尔一笑,
“你只管好好管住三郎君,在你前面还有我呢,今日宴饮咱们皇城司不会出席,虽然只有我们几个,但是拼命还是有些用处的!”
“你们也别说的如此决绝与悲壮,咱们的实力远胜对方,现在只是抢时间,只要抢了先机,对方就绝无机会下手!”
老道也明白其中的凶险,也晓得三郎此行的必要,
“三郎,那你可要小心了,务必记住我的话,不可逞强!”
“师叔,您放心,不惜身者不足以成事,我必定是量力而行!”
“那就好,你还是领一队天罡羽士随行,多些照应。”
“如今多事之秋,师父您这里还牵扯着整个天台山北麓的安全,人手本已捉襟见肘,我们轻车简从入了城也就安全了,人多了反而容易招致对手警惕。”
这时候那令人捉住参不烦的道人,也是道观的巡寮自告奋勇出来,原来此人闻知参不烦竟然是舍身报信而来,如今已经是阴阳两隔,因此心里总觉有愧,如今提出来协助三郎他们走一圈,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更何况道士修行讲求心性纯真,若是有这个包袱放不下也不利于继续修行,更何况这道人也是诸弟子中武艺高强之辈,故此老道便允许其下山,为了照顾三郎,老道还让那两个童行跟着,六郎和十一郎二人也一起跟着下山。
于是老道在山下安排了一辆厢车,其余人只能骑乘骡马,一路往府城而去。
而此时风鸣等人已经抵达府城,在路上风鸣劝动仝维、仝商二人随着鬼瞳返回智家别院休整,参不烦的突然离世,固然让仝家人措手不及,悲痛之下这些江湖儿女也晓得当务之急是什么。
见惯了生死,便不再把悲伤流于表面,他们返回智家别院,第一时间便要遣人联系家里处理此事,因为事涉参不烦的两重身份,只怕还是要辛苦鬼瞳走一圈,至于别院里还有十余条家里的好汉,如今他们也要调动起来。
风鸣火急火燎的往回赶,但是整个府城却处于一片安逸祥和的气氛中,百姓们依旧如往常一般忙碌于生计,而大小官员更是关心两位长官沟通会,对于丹南路一下子空出来许多实缺将会做出何等安排。
而一众学子,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学子如今似乎也看到了鱼跃龙门的希望,如今二黎先生已经着手整顿应天府的学风,前两日贼人半夜的一把火算是彻底揭开了应天书院的疮疤,不只是书院讲书与学生有涉嫌勾结妖人被锁拿的,只说书院南面这片宅子过火之下,倒是跑出来许多衣冠不整甚至不着寸缕的男女来,所谓士子风流不过是娼妓卖身、嫖客买笑的遮羞布罢了。
因此这时候大街小巷讨论最多的就是此事,其余的趣闻便似一阵风般不知所踪了。
风鸣已经习惯了大肇百姓这等雅好,他满怀心事,一路上又听得蒲扩、芦颂左右开弓的撩拨,更觉烦闷,却没想到彰小乙就在朱雀门等着他们,幸亏彰小乙一副慵懒样子,否则他们还以为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小乙,怎么在这里?城里一切可都妥当?”
风鸣上前询问。
“公良参谋吩咐了两件事,一件便是盯着几路禁军临时换防之事,这件事才办完了,于是便在这里等你们,这便是第二件正务。”
彰小乙看到后面的厢车,厢车上插着引魂幡,既是丧仪也是提醒旁人务要冲撞,不免脸颜色大变,
“怎么两辆厢车?”
“莫慌,不是三郎,否则又岂会只有我们几个回来?”
“那这是?”
“仝家的参不烦,参四叔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饶是如此,彰小乙也是大吃一惊,
“长话短说,咱们到了府衙再详谈此事吧!”
彰小乙急忙招呼众人入城,他便与风鸣并辔而行,而风鸣则岔开了这个话题,问道,
“为何禁军这时候换防?”
彰小乙摇了摇头,
“听闻是羽廉访与杨钤辖商量的,苍龙判官并无异议,而且横都漕也首肯的。”
“不是惟公的意思?”
风鸣即便不懂官场也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味。
“羽廉访颇为不信任本地驻军,即便是霄都监的禁军他也认为与当地牵连过多,如今栾大判昔日党羽大多涉入邪教妖人作乱大案中,据闻如今栾某人已经被除名勒停,追毁出身文字,编管南岛了。按着羽廉访的意思打算穷究其罪,一个都不放过,至于禁军与厢军,此次清军拣阅后也是要处理一大批人的。如今这换防也是内外调动,尤其是今夜,霄都监麾下禁军都驻扎外城,厢军一律不得出营,内城全部交给横都漕麾下两个指挥,羽廉访一个指挥,杨钤辖一个指挥来负责防备。”
风鸣皱了皱眉,
“惟公即便没说什么,公良参谋、营丘大判他们就没意见吗?”
“莫看咱们才离开不到两日,却是出了许多变化,”
彰小乙压低了声音,
“公良参谋的京削已经过关了,这个档口岂能为些许小事横生波澜?”
风鸣恍然大悟,京削便是改官状的俗称,公良吉符本是选人出身,如今通过荐举磨勘而转为京官,这是仕途上最为关键的一个台阶,而之所以公良吉符的改官如此快的有了结果,不只是磨勘完备,更是因为举荐人的身份显贵。按着惯例,京削乃是有五削,即五位举主,第一削称为破白,第五削称之为合尖,五位举主必须至少一位监司长官,其余四位常员也必须是京官。
一般来说,选人通过磨勘、铨试非中等以上都没有改官机会,即便如此荐举也并非一蹴而就。然而,公良就乃是承守真、横玮两位监司长官举荐,余者也是营丘潭、苍龙固、紫舒軏等一路监司排名在前的文官,而公良吉符本人已经征辟为丹南路核心僚属,因此改官之事也就是走个流程,但是改官之后的差遣就有说法了。
选人改京官,必由地方正印知县起步,若是有人存心作梗,将他调任外地,上无长官依托,下无可靠僚属,也难免又要磨砺些时日。
如今羽微行着意于穷究这些涉案官员之罪,对于公良吉符大有裨益,除了应天府诸编县,便是整个丹南路还不知多少正印官迁转谪贬的,而这时候横玮的意见就很重要,只要他不出手阻拦,公良吉符势必能拿到丹南路的编县知县,若是坐到上县知县,那时候不许任满,都可以跟随承公继续升迁,而对于这个年纪的公良吉符就是实实在在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即便风鸣与彰小乙还看不透这么深,但是芦颂与蒲扩如何看不透这里面的你来我往。他们二人也是佩服横玮,这个时机从这些小事便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外人看不到所以不会方案,核心人物也因为两全其美,便是被横玮稍稍踩过了界,也认为是利益交换罢了,不会生出什么芥蒂来。
这些大人物的润物细无声就是如此细腻,但是绝不会是结束,而横玮这时候出手,已经不满足于局限本监司事务了,他已经看到承公离开后的丹南路是如何的重要。
至于营丘潭,则更简单,因为他调任朝官之事已经基本上板上钉钉了,据说还是与芦颂的父亲搭班子,只是这一次只怕要屈居芦颂父亲之下了。
只是调动军队,改变守备制度,这是经抚司的核心权力,承公就算不贪恋权柄,如此洒脱交权也实在出人意料。
倒是蒲扩语出惊人,
“你们啊,终归是才入官场,眼界便是看着眼前也难面面俱到,更无暇关心其他了!”
看着三个人茫然的样子,蒲扩也是带有些小得意,
“亏得你们都身在府城,如是这等事以后还后知后觉,莫说做官,便是做人做事,也是有顾此失彼之失!”
他也不卖关子,把这实底交了出来,
“惟公只有两个儿子,这个你们该知道吧?”
“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啊!”
“长子承繶,如今就学于太学,因为惟公宦海浮沉,因此此子不急于科第入仕,但是弱冠之年已经能着书数万言,更是与咱们孚文师兄为文友,你们想萍庸师兄这等孤高人物,便是芦海书院都留不住他,却与承繶称兄道弟,那这承繶之才华岂是寻常之辈?”
“莫非,承繶也要参加明年春闱?”
“此乃其一,其二便是惟公的次子,承绶。此子虽然名声平平,可是最近他身上的一件事,才是搅动许多人物的关键。”
蒲扩也压低了声音,
“承绶谈了一门婚事,乃是其叔父承葆真做媒,亲家便是敬洎的四女儿。”
三人一愣,便是彰小乙也是诧异道,
“如此,敬主客便是惟公的姻亲了?”
“两家已经下了定,绝无更改可能!”
芦颂则深思熟虑良久,
“这敬主客还真是好姻缘啊!”
“可不是吗!”
蒲扩说起这些是如数家珍,
“敬家长女嫁给了监都商税院的禺元庆,其兄乃是禁军横班武将,次女嫁给了丹正言之子丹修,如今翁婿一体,咱们是天天见得到,三女也许给了当朝首相毕公的五儿子,如今四女儿也说给了惟公的次子,敬翁这个丈人实在是厚重的很!”
“朝廷没有异议?”
芦颂听罢也觉得敬家这番操作着实不简单。
“毕公、惟公都不是家中长子,朝廷也说不得什么!”
蒲扩继续说道,
“敬翁官途平平,可是这子嗣着实兴旺,他那八个儿子,长子敬玉博资质平平,但也是娶了丹正言的嫡亲侄女,而其最疼爱也最有才华的五儿子,据说已经被幼公相中了!”
“这么说来,惟公之子便成了幼公之女的妹夫了?”
蒲扩点了点头。
这些达官显贵彼此联姻本是寻常,但饶是如此,现在听来还是觉得让人难以想象,所谓国事、家事如今看来不只是天家如此,便是大臣们不也是如此吗?
风鸣摇了摇头,
“这等事何必关心,即便了然于胸,也不过是让人多了许多顾虑,做人做事都不爽利!”
蒲扩听风鸣这般说则收拾了轻慢样子,严肃的说了起来,
“清鹏,此言差矣!尊师尝言事无巨细,务在用人,这句话不是说咱们如何用人或者如何为人所用!便是两军对垒,难道第一要务只看两军整备吗?非也,首要敌情还是知人,若是只知道对方主帅与核心将领的本事那只是皮毛,便是知晓敌酋与主帅之间关系也是肤浅,唯有知晓对方主帅之喜好,以及其与君王诸大臣之间私恩如何,再去了解他那些部将,谁是他的心腹,谁是他的对头,彼此恩义纠结,如此才算是略知大概,便是奇正用兵也是有的放矢,收放自如。否则你便是拿着地图把人头、军备算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战场如此,官场亦如是,知微见着罢了,而且官城较之战场更为凶险,若是不知道人际关系,人缘利害,你把人得罪了自己还懵懂无知,岂不是自招祸患!”
蒲扩也是念着同门之谊才多说了两句,又是一指芦颂,
“比如你方才若是稍微不逊,留下些轻慢之言,落到有心人耳朵里,岂不是平白遭人衔恨!须知丹家与芦家那是族亲,你这得罪一户人家便是牵连了许多门第!”
“师兄,这是什么话,我芦秉文岂是搬弄是非的小人!”
“只是拿来做例子,也是劝诫诸位,这些事情搞得明白,不亚于你们作正经事!”
“那若是这些子弟贪赃枉法,咱们也管不得?”
彰小乙插言打诨。
“这又是胡话!”
蒲扩没好气的说道,
“士大夫子弟犯法也是牵连家里的,而且现任官员涉罪,举主们也要吃瓜落,比如这次栾大判彻底伏法,京城里有些人也是少不得被揭掉一层皮!更何况惟公、幼公其实轻易与人联姻的?你真以为敬家是个寻常门第,那敬洎是个寻常人物吗?”
蒲扩只能掰碎了来给这两个还没进入状态的儿郎说清楚,
“你们如今已经是官身!走武官这条路,要顺畅许多,熬过了这段时间你们都是在册的大使臣了,这些官场勾当还是谨慎些好!”
他继续说道,
“这敬公达,本是武官之后,其父敬承皓殁于王事,循例他蒙荫入仕,起步不过是个三班差使的小武官,可是此人允文允武,更是有颗不安分的心思,那时候便拿着自己的诗集文汇等候在当朝首相的路上,来拦马自荐,而这首相便是宣宗于潜邸时的老师,也是如今理相的叔父,人称圣相的理文靖公!而理文靖公颇为欣赏敬公达的诗文,便举荐至宣宗面前,并请宣宗为他改了文职,日后敬公达更是应试贤良方正科,以诗文名誉一时!”
“若是如此,怎么此翁仕途如此平缓呢?”
“还不是武职改文资之事开了先河,而为许多将门武官们视之方便之途!因此许多文臣迁怒于敬公达,慈圣称制也是不得已彻底堵上了武职改文资之事,才算是保住了敬公达,而此人的才华,其实大家也是晓得的,否则接待东丹使团之事,又为何差遣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