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便寻到了鹤定国,此料此公拒绝会签,声称诏书并无宣宗御笔亲批,更无御宝钤记,若要正式成文必须奏请圣上朱批,一番浩然之气,不知其底细的还以为此公与皇后那边决裂了呢。
只是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无奈,只能调头来向杜溢汇报此事,而杜溢这等恺悌君子,此时节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又是喷薄出来了。这位公道人以为鹤定国于此事上的说法极为有理,便打算由他亲自奏请圣裁,并吩咐将先前走流程的草稿留档,准备事毕再销毁。
岂料,他前脚吩咐如此办理,后脚鹤定国便递条子给了皇后,条陈声称,杜溢在谏院私结朋党留用官员,趁着皇后您参谋国政之时,奏报御前,他是认为您不清楚其中弊端,便来糊弄您,岂料流程走到我这里,被我发现其中端倪,我质询其用意,此人做贼心虚便撤回诏书,本来我的意思是到御前将此事说明白,却查明杜溢将您御批的诏书,交办销毁,这哪里是销毁证据,简直是以下犯上,其眼中哪里对您有一丝一毫的尊重!
这简直是一刀刀的刺在了杜溢身上,皇后哪里能容忍身为首相的杜溢如此轻贱于她,于是宣宗也无力保住这位老臣,十月初一,杜溢罢为尚书左丞、知天中,之所以此公一蹶不振,便源自是朝廷对于这位老臣的苛刻,其罢免诏书中言明,杜溢自从官居首相以来,于正务无所建树,但是朋比为奸倒是很明显,而且还是以首辅之尊,党同士悦、横玮等人,几乎到了唯其马首是瞻的地步,如何能持正公允的辅佐圣主理政。
于是横玮也再也不能安居其位,自请外放,先是外放知大郡,皇后临朝称制后更是一贬再贬,这乃是后话。
随着横玮、士悦、阳攸等人的贬谪,硕果仅存的枢密使鹿中殊也不得不求退了,此公不同于旁人,可以说若非此公心志淡薄,岂止于文坛一时之冠,较之士悦的铁中铮铮,此公堪称庸中佼佼。
鹿中殊,此老当年乃是以神童应试,亲自为太宗所点检,赐同进士出身,年仅十四岁时,便得以授官,说起来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当时太宗亲自点题殿试国中拣选的秀士,只是鹿中殊看到题目,当时便请求更换作答。太宗亲自查问,鹿中殊据实陈词,原来这御制题目,乃是其底下练习时已经做过的,他不愿意因此而走捷径,故此请求更换题目。太宗嘉其言,亲自为他命题,孰料,即便如此,鹿中殊所作之赋依旧是最出类拔萃的。太宗对他愈加欣赏赞叹,授以秘书省正事,让他在秘阁继续读书深造,时年其只十四岁。
寻常人在这个年纪哪里是个沉稳下来读书的性子,更何况入值馆阁的一干青年才俊,而且彼时的大肇,太宗早已没了早年纵横天下的壮志,已然是马放南山,四海承平的景象,故而士大夫游乐宴饮成风,但是即便是如此的社会风气,如此的少年意气,鹿中殊依旧是安之若素,闭门研读,开始众人只以为此人未免有些惺惺作态,只是这么一坚持就是十四年。
这十四年期间,鹿中殊先是父母相继离世,其守制严谨,而官途也只能说是平平淡淡,波澜不兴,但不同于同僚许多人为了仕途上下钻营,总是寻着能整出明堂的地方去折腾,去熬资历,鹿中殊先是值秘阁,继而同判太常礼院”,然后太常寺丞,看似清贵,却也终究是些乏善可陈的闲差。
可正因为鹿中殊的恬淡与守分,早已简在帝心,直到太宗晚年终于决定册立第六子升王为太子,太宗先拣选鹿中殊为升王府的记室参军,再迁为左正言、直史馆,继而迁升为户部员外郎,兼太子舍人,赐金紫,俄而任知制诰、判集贤院,再迁翰林学士,充任景灵宫判官、太子左庶子,兼判太常寺、知礼仪院,一年间已经是储相之资。
据闻,太宗之所以青睐于鹿中殊,乃是曾当年夸赞其不喜游宴,专力进学,堪称模范,然而鹿中殊却禀告道,之所以不去宴饮,也实属无奈,只因家中财资单薄,幸得天子垂青,赐下的俸禄足矣奉养双亲,只是自己再无闲钱,否则自己只怕也是侧身其中的。
太宗闻言更觉此子赤诚,足堪大用。果然,自从鹿中殊成为太子近臣,太宗便经常垂询太子政务,许多条陈都是出自鹿中殊手笔,为了确保自己的建议不会遮掩太子的光芒,鹿中殊都将自己的建议以蝇头小楷付诸方寸纸头,只附在太子手书之下,也并不署名。
太宗对于鹿中殊的严密谨慎更为欣赏,而且太子处理政务的水平,也随之逐渐提升,内外皆称太子贤明,而鹿中殊从不向友人、门生提及自己的功劳,如此太子也更为放心倚重于他。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太宗驾崩,太子继位,这便是宣宗,时年二十九岁,而鹿中殊虽然名份上是天子帝师,其实时年才三十三岁。虽然天子有意推其入东府,但是鹿中殊却自请外放,用他自己话说,便是为了抑制侥幸,否则潜邸中人难免觊觎显位,势必与太宗旧臣积怨,导致朝局动荡,损害的是大肇国力,损伤的是圣主贤名。
而正是这一次的外放,鹿中殊便在应天府这人杰地灵的所在,荟聚了天下一代佼佼者,其中得到鹿中殊举荐或者提拔的便不下三十人,这便是鹿中殊的为人,不只重视教育,更注重对人才的选拔与任用,即便这些人才或桀骜不驯,或超轶绝尘,但是鹿中殊身居高位,却从不嫉贤妒能,而是奖掖后进,唯才是举。
其中士悦便是鹿中殊扶持应天书院,简拔起来的基层官员,横玮、毕士元乃是他的属官,至于阳攸、承守真更是他的门生,梅圣臣是他的诗友,紫舒軚、敬洎也曾是他的幕宾,子庚节更是他的女婿。
宗淑听着承守真细致甚至有些絮叨的为他勾勒起一位素昧平生的贤者来,他才明白为何承守真这么一位公道人提起阳攸带着许多怨气,他并非是因为阳攸曾弹劾倒他而耿耿于怀,实在是承守真基于对自己恩师的眷恋,才怨愤难平。
而宗淑也明白此老庆康年间自请外放,才意味着庆康新政彻底的成为了镜花水月,只是沦为意难平了。
只听承守真继续说着,宗淑心里不免感怀,只怕一众君子最难忘怀的便是相聚于应天府时,那段青葱岁月吧!
以至于阳攸回忆起那段游学岁月,也感慨道,“自前朝兴废以来,南隅兴学,自鹿中公始。”也正是兴学期间,众人思想的激烈碰撞,才为庆康新政打下了基础,然而此公又愿意默默站在众人背后,为他们保驾护航,而当士悦、横玮等人意气风发时,谁能知晓正是鹿中殊为他们遮风挡雨。
看着承守真面色不豫,只怕思绪间勾起了许多伤心事,不免满目戚然,宗淑于是凑趣道,
“家父每提起元献公也是不免唏嘘,只是论起昔日许多雅事,却也每每倾羡元献公,其中便有故事涉及惟公,学生不恭,但是难得惟公当面,难免心痒难揉,不免壮着胆子访问其中详情!”
惟公闻言一怔,倒也颜色变得好了些,
“不知令尊提起什么往事?”
“便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承守真又是一怔,随着却开怀大笑起来,
“令尊也是个诙谐性子,这哪里是一件事,分明是两件事!”
也是宗淑这话题插得巧妙,乃是提起了当年一桩雅事来,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主角并非是鹿中殊与承守真,乃是鹿中殊与承守真的异母大兄承归真之间的一段逸闻,也正是因为这段渊源,才使得鹿中殊与承守真建立起明确的师承关系。
还是在应天府任职时期,鹿中殊巡视府事,曾赏游于紫微十二观风之中称为鹿井的宜苏峰,于此处发现有人在迎客亭中的题诗,颇具灵韵,
“水调丹宫曲,当年亦九成。哀音传废政,荒沼影炀名。赤丽终城迹,寒鸦止宇风。凄凉何必问,暮日映天京。”
鹿中殊轻吟且暗暗颔首,诗中用典恰如其分,倾诉了对于丹阳城百年动荡的无奈与怅然,当其时鹿中殊正打算在太宗修缮丹阳城基础上,在进行城垣改造,却不想此人诗意与自己不谋而合,再看这题诗之人,却是个陌生的名讳,还是旁边的随员认得。
“大尹,此人便是这山下蓼谷县主簿,下官穿心与他,令他翌日府衙参见!”
“本来是文人雅趣,何必拿个官帽子唬人,既然就在山下,不妨咱们去访上一访!”
上官有了兴致,下属岂能不知情识趣,只是早有人先行一步,往蓼谷县中报信。于是,鹿中殊一行人来到县里,县中官员早就候着了,只是这县令也是个懂事的,领着众人迎接了上官,便知情达理的领着无关人等散去了,如此到让这主簿有些局促了。
只是鹿中殊丝毫不端着官架子,宴饮之后,便邀请此人一起游园。那时节正值晚春,絮风斜卷过,蹊径满落英,橤橤芬华上,彧彧墨客行。只看这繁蕊纷纷改香泥,鹿中殊不免触景生情,不由得轻吟起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
说罢,却颇觉惭愧,抱着歉意说道,
“愚便有这痴病,每每偶得一句,便题记悬挂壁上,反复思量续成。只是这一句,经年都想不出好的对句来,此时感慨系之又拾了起来,可惜还是孑然不能成对。”
这位县主簿当即也是仔细斟酌起来,二人又循着小径徐徐行之,县主簿也是左思右想间不经意眼神掠过亭榭,灵机一动,便似有所得,又略加思索才开口,
“大尹,在下偶有所感,若对之以‘似曾相识燕归来’,不知当否?”
晏殊闻言先是一怔,俄而喜悦之色难掩,仔细吟咏了几遍,更觉的妙不可言,其喜不自胜丝毫不加以掩饰,
“妙哉,彼此衔接紧密,浑然天成,更有婉转之意,愚之伤春浅愁的小道,竟为君之大道纯元所解脱,妙哉,绝妙哉!”
当即便给这主簿浅施一礼,二人自此成为知音文友,更是一生挚友,这县主簿便是承守真的异母长兄承归真,其生母早逝,父亲续弦再有承守真等弟兄,虽然异母兄弟,但兄弟七人却鹡鸰在原,戚戚具尔。
未几,鹿中殊官拜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奉诏入朝,宣宗更是为其尽快拜相铺平道路,继而改授兵部侍郎、资政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兼秘书监,更是于赐服上,特赐衮绣并亲题,敕赐鎏金匾额,以示恩宠,然后更点检其主持景兴八年礼部试。
而就在其担任资政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兼秘书监时,便举荐承归真为馆阁校勘之职,于是又引起另一桩趣闻。
话说二人一起在京中做了翰林,便更是一有闲暇便聚在一起诗词吟咏,十分投契,而随着阳攸、梅圣臣的到来,文会更是今日可,明日可,日日可矣。
只是时至中秋,适逢佳节天公却不作美,天气阴晦沉郁,便是有心赏月,却也寻不得桂宫所在,失了雅兴,鹿中殊也不免萎靡不振起来,恹恹地闲坐,便是几次想提笔,却也悒悒地搁在一旁。
便是佳日景象,众人平素也是常聚,错过一日原也是无妨,只是今日不同于往日,承归真急忙题诗一首送到了鹿中殊府上,阳攸也来凑趣,也题诗一首一同送了过去。
只是诗作有先后,阳攸的诗作送进去,鹿中殊已然是睡下了,只是下人们晓得这位儒臣的性情,依旧送到其榻前,供其一览。
鹿中殊睡眼惺忪间,便让下人读给他听,
“试问玉蟾寒皎皎,何如银汉乱荧荧。不知桂魄今何在,应在吾家紫月屏。”
下人读罢,鹿中殊已经是起身一把将诗稿抢到手上,困倦之意褪去大半,尤其是读到‘不知桂魄今何在,应在吾家紫月屏。’不免莞尔,更对旁人语道,
“阳从之,是担心撩拨不起愚的兴致,便拿他那视若珍宝的月石砚来显摆,早晚便把这虢砚收入愚之囊中!”
说话间,承归真的诗作也到了,
“班班疏雨寒无定,皎皎圆蟾望欲阑。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
读到‘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处,鹿中殊困意全无,已经是急不可待的穿戴起来,急匆匆张罗起中秋酒宴了。
而承归真与阳攸这么急于相会,便是有意请鹿中殊认识并点拨一位青年才俊,这便是承归真的三弟,阳攸新结纳的好友,承守真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