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看了一会信,口气缓和地说:“你姐叫我有空回家一趟,说我爹的坟头石垮了,叫我回去修理,刘瑾有人给他提亲叫我回去决定一下,这哪儿成呵!在朝为官,身不由己,尤其是最近,皇上可能易相,更不会让人离朝的。”
“为什幺要易相?李善长不是当得好好的吗?”燕燕好奇地问,“他有啥过错吗?”
“李善长确实有些骄傲自大,目空一切。”刘伯温把信放在抽屉里,关上抽屉说道,“他有时和皇上争权,这就不是为臣之道。特别是他那个宝贝儿子,仗着他爹是宰相,为非作歹,霸占民田。端端他那个门徒胡维庸又搜集了他很多材料,都告道皇上和大理寺来了,看来李善长可能相位不保。”
“哪个接替他的相位呢?该不会是你吧?”燕燕看着刘伯温问道。
“那是个累死人的工作,我都这把年纪了,避之还来不及,谁稀罕他那个?”刘伯温坐在椅子上,斜抬头望着燕燕说道,“你只管埋头当你的挂名公主就行了,别想当什幺相国夫人。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们聪明的做法就是如何淡出朝廷,平安回到我们的南田。”
燕燕看了刘伯温一眼,嗔怪地说:“先生,看你说的,好像我这个人已到了利禄熏心,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刘伯温看了看旁边的苏瑾,说道:“算了。我们不谈这事。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学生,湖州苏家庄的苏瑾。”
刘伯温转身又对苏瑾说道:“这位是燕燕,你就叫燕燕姐吧!”
从燕燕一进书房,苏瑾就一直在打量她,目不转睛地在注视她的一举一动,燕燕是背对着苏瑾的,没有注意到背后还坐着客人。她转过身去向苏瑾点点头说道:“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先生房里还有客人,真是有些失礼。”
这时苏瑾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对燕燕说道:“燕燕姐,请问你是不是姓李。”
燕燕点头回答道:“正是。”
苏瑾又问:“你父亲是不是叫李如松?”
燕燕点了点头,好奇地望着苏瑾,苏瑾又进一步问道:“你母亲是不是姓万,叫万漪。”
燕燕惊奇地望着苏瑾说道:“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瑾继续地追问道:“你的生日是不是四月初四?”
“不错,这些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燕燕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大姐,你的左手腕内侧,是不是有个小指甲盖大的红色胎记?”
燕燕捞起左手衣袖,在腕内侧真有黄豆大的一小块红胎记。燕燕问苏瑾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这么多事情。”
苏瑾突然仰天大声说道:“天哪!终于叫我找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爹、娘,我终于找到大姐了。大姐,我是你的亲兄弟苏瑾啦!你是我的亲大姐,我们是亲亲的两姐弟,我们是一母所生的骨肉同胞呵!……”
苏瑾赶快跪在地上,向燕燕不停地叩头道:“大姐,我找你找得好苦呵!今天老天爷总算有眼,终于叫我找到了你。爹、娘你们两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我找到大姐啦。……”
燕燕转过身去,对刘伯温说道:“先生,这是怎幺回事?把我都搞糊涂了。”
刘伯温忙走过去,从地上扶起苏瑾,掸去身上的尘土说道:“苏瑾,这是怎幺回事?起来坐下慢慢说,怎幺我在你们家好几年都没听说过你们有个什幺大姐,今天怎幺钻出一个大姐来。”
苏瑾站起来泪流满面地说:“因为,那时李如松是朝廷钦犯,当时我大姐和她娘是逃犯,我们一家对此讳莫如深,连至亲好友都不知此事,我们只好暗地寻找他们母女二人下落。”
刘伯温叫大家都坐下,燕燕对苏瑾说道:“兄弟,快告诉你大姐,这是怎幺回事。”
苏瑾转身问燕燕:“大姐,你难道对小时候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吗?”燕燕摇摇头说道:“我什幺都记不得了,只听娘在世时说过,在江南我们有个至亲,我以为是这个欧家,所以就没有多问。”
苏瑾两手拍着膝盖说道:“我是听爹娘告诉我的。那是在你五岁的时候,二姐才两岁,我只有半岁,我们的姨父李如松和姨娘万漪,从温州经湖州到大都去作官,他们路经我们家,就来看望我们爹娘,我们姨娘万漪是我们亲娘万涟的亲妹妹,他们俩长得特别相似,可惜我们姨娘没有生育,她一来,你就和她们形影不离,甚至把她叫娘。姨父和姨娘很高兴,就说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暂时寄养在我们苏家的,这次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你就信以为真,坚决要跟他们走,我们父母见他们无儿无女,就同意把你过继给他们。你们走后不几年,听说你们卷入了叛党事件中,姨父被杀,你和姨娘下落不明,爹娘派人到处寻找你们,打听你们下落,结果没有找着你们,后来我入赘温州齐家,就是为了到温州去找你们。我在温州听人说你们娘俩为了避祸,乘船到夷州投亲去了,于是我准备了几船货岀海到夷州去找你们,在返回大陆时,我们的船遇上倭冦,他们抢了我们的船,还把我们所有的人抓去当倭冦,他们强迫我们的人穿上他们的衣服,把我们的头发剃成山字形,把我们的脸涂上锅烟,不准我们说汉话,吃的是苞谷面,睡的是大房通铺,穿的是破旧衣裳,外出打仗时让我们排在最前面。他们见啥抢啥,抢来的东西就用大船运回日本。这些倭寇是一帮强盗,土匪,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生,是一群该从地球上消灭的野兽,他们什幺坏事都干得出来,我被抓去被折磨了半年,在一次上岸抢劫,我串了几个人,杀了我们的倭寇头目,乘黒夜跑回大陆,昼伏夜行逃回温州,在家躲了近一年,等头发长成原样后,我决定北上中原去找你们,到了湖州才知道我们苏家遭了横祸,也知道是先生为我们苏家报了大仇,所以我就专程来南京感谢先生的,然后,再北上去河南,到大都寻找你们,没想到在先生府上见到了大姐,让我们骨肉团了园,这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啦!”
苏瑾说完已泪流满面,燕燕上前和苏瑾抱头痛哭起来。刘伯温走到二人跟前,用右拳击着左手掌说道:“对,对,这就对了。我说哩燕燕和莺莺的一举一动都很相似,原来二人是亲姐妹。现在好了,你们姐弟二人也相认了,你们不能只顾哭,应该高兴才是。快,快别哭了,快叫丫环端洗脸水来,先让苏瑾洗个脸,吃饭,下午吩咐家人多烧些热水,让苏瑾沐浴更衣,先住下来,过去的事住下慢慢讲。”
燕燕和苏瑾听了,方才收住泪,三人重新坐下来,丫环小月端来热水让苏瑾洗脸,燕燕说道:“难怪,丫环小月一进门就说我和她莺莺小姐太相像了,原来我们是亲姐妹。兄弟,你住在哪个旅舘?有行李没有?”
苏瑾边洗脸边说道:“我一来南京就忙着来找先生,还没有住下,我只有一个布包和一把伞,也没有其他行李。我准备见过先生以后,就到北方去找大姐你去。现在好了,我不用去北方啦,我这次来南京收获真大,没有白来。”
燕燕起身从背上拍着苏瑾身上的尘土说道:“兄弟,你千万别去住旅舘,我们家有的是住房,你千万别急着回温州,多住些日子,一会姐去给你找几套新衣服,洗完澡就把衣服全换下来,多住些日子,你为大姐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姐弟二人好不容易才相认。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姐弟两个亲人了。”
刘伯温不以为然地说:“你的话也不全对,苏瑾在温州已生了两个儿子,已是一大家人。”
苏瑾补充地说:“准确地说,应是三个儿子,我来之时又生了一个老三。”
燕燕高兴地说:“原来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苦伶停一个人,今天看来并不是这样,我还有兄弟,弟媳,侄儿一大帮,我太高兴了。我以前看话本‘夜袭杭州擒飞贼’,我把它当作故事来看,谁知这个故事却是我父母弟妹一家人的鲜血写成的。……”
燕燕说罢又哭起来。刘伯温在一旁劝道:“燕燕,你姐弟二人好不容易才止住哭,你怎幺又哭起来?真是,女人家的眼泪,说来就来,一点不假。”
这一句话,把燕燕又逗笑起来。她掏出手绢揩去眼泪珠,又转过身去问苏瑾道:“你怎么知道大姐的生日是四月初四呢?”
这是娘告诉我的,你和二姐的生日是同一天,都是四月初四,你比二姐整整大三岁。你们两姊妹很相像,你们都有相似的红胎记,不同的是你长在左手腕内,二姐长在右手腕内。”
燕燕转过身去,端来一盘点心,放在苏瑾身边说道:“兄弟,今天午饭略晚些,你饿了就先吃些点心垫一垫,我让他们多炒几个菜,所以,午饭就晩一点。你来南京得多住些日子,把我们的爹娘、你二姐和幺弟的事,以及家中你所知道的大小事情,都给大姐说说,大姐离家时间早,对家里没有一点印象。从我知事起,你大姐我就在苦难和逃亡中饱受煎熬,十六岁才逃到南京我的婆家里来,只说是苦难从此结束,谁知未见面的丈夫到江东经商,在回京时兄弟二人被张士诚水军杀死,公婆为此相继辞世,我就守了十年寡,直到去年初才遇见先生,才结束了寂寞凄凉孤苦的子。……”
刘伯温笑着说道:“燕燕,你别光顾了说话,你今天比平时说的话要多一倍,我看你还是最好到厨房里去,看一看午饭做好了没有。”
“好,我现在就去。兄弟,你先坐一阵,大姐一会就回来。”燕燕说完就兴冲冲地走了。
苏瑾见他大姐离去,就回过头来问刘伯温道:“先生,你说说你是怎样遇上我大姐的?如果你没有遇上我大姐,恐怕我一辈子也找不到她。”
刘伯温转了一下眼珠,然后回忆地说:“这件事说来也奇怪,这完全是一种机缘的巧合。”
于是刘伯温就把他和朱元璋怎样在两年前所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苏瑾听了高兴地站起来说道:“天意、天意、天意呀!太巧了,真是无巧不成书,先生如果不对上我大姐的对联,我今天也见不到大姐,看来先生与我们苏家有不解之缘。”
这时,燕燕抱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孩走进来,说道:“马上准备吃饭了!呵,让我们小璀看一下谁来了,是大舅来了,你们两舅侄相互认识一下。”
刘伯温站起来招呼苏瑾道:“走,苏瑾,我们快吃饭去。”
苏瑾站起来接过小外侄跟在刘伯温身后,燕燕把手搭在苏瑾肩上,一起走出书房。
午饭后,苏瑾沐浴更衣后换了一身新装,走进客厅,苏瑾一下就变得精神起来,燕燕也换上新衣,姐弟相逢,人逢喜事精神爽嘛。燕燕看着苏瑾说道:“这就对了,这才像苏家大少爷的气派,不能像个落魄者或逃亡者。兄弟,你先给你大姐说说你温州的详细情况,大姐到现在对你家还知之甚少。”
苏瑾整理了一下新衣,然后坐下来,说道:“大姐,我现在家里只有岳父岳母两位老人,现年不到六十岁,他们只生了一个闺女,就是你的弟媳叫齐鹤,我岳父姓齐名闻天。他老人家很会作生意,开了各种店铺三十多个,什幺盐、铁、烟、酒、绸缎都有,还有两个造船厂,他把生意都作到南洋去了,特别是近年来,家里添了三个男丁,这老头更是迈劲地作生意,他说,这么多孙孙,要给他们多挣点家业,我岳父母对我很好,你弟媳也很贤惠。我很高兴,这趟岀来,完成了父母的遗愿,找到了大姐你,我也就别无他求了,我就早回温州,安心去当好女婿,帮我岳父管好生意,我家每年收入约三百万两白银,是温州第一首富。关于苏家遗产的问题,今天趁大姐在这里,我决心放弃我那份遗产,我那一份全部送给大姐。所以这个收荒匠,还得请先生你继续当下去,或许先生这辈子都要当了,很对不起,我无法为先生分忧。”
“你们在说什幺?我怎幺越听越糊涂。先生要当什幺收荒匠?”燕燕不解地问。
刘伯温大笑道:“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我和苏瑾之间的事,你就不必细问了,苏瑾来得好,为我们日后全身而退打下了基础。”
“先生,你现在在朝中,不是很好吗?如日中天,怎幺有全身而退之说?”苏瑾问道。
刘伯温用手捏着鼻子,在旁边的痰盂中擤了一下,然后用手帕揩一下鼻子说道:“苏瑾,你不知道,在朝为官,生死两难。官场如战场,战场上是拿明晃晃的刀枪和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官场是不拿刀枪,而拿笔杆子内部进行的斗争,各朝各代,历来如此。正如李善长一样,今天是左丞相,不出一至三个月,他就会被拉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前几天,我到御书房去见皇上,见他正在看‘新唐书’仇士良传,我看他在‘……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一句下面,打了几个波浪号,我就明白了皇上要‘清君侧’。这是要清谁呢?当然是皇上身边位高权重的人,那些威胁皇权的人。第一个就是李善长了。”
“那第二个呢?接下来皆是谁?”燕燕有些紧张地问。
“第二个嘛,当然就是我刘伯温啰。”刘伯温平静地说,“不过暂时还轮不到我头上。我估计李善长被罢相以后,如果我不接相位,可能就是杨宪接相,杨宪之后可能是汪广洋,再下来是胡维庸。如果胡维庸为相,就是我们全身而退,离开南京之时,这个时间不会是目前,但也不会很久,我估计在三年之后。所以我们现在就应早作准备,趁这次苏瑾来京之机,我们把重要的东西先运到温州去,这里只留下一个空宅,他日我们说走就走,那时孩子也大了,行动也方便些。改天我们再详细研究一个方案,这两天还是让苏瑾先休息几天,然后我带苏瑾去游一下南京。怎么样?”
燕燕说道:“先生说得对,来南京不游一下风景名胜,以后会后悔的。”
燕燕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幺,就对苏瑾说道:“兄弟,你现在有什幺随身携带的父母留下来的苏家物品吗?给一两件与我作个纪念,我必竟也是苏家的后代呵!最好是父母用过的,弟妹的也可以。”
苏瑾把横身摸了一阵,也没有摸到什幺可以作为纪念的东西。就抱歉地说:“大姐,我这次出来得仓促,没有带什幺有纪念性的东西。这样好了,在温州家里还有一些这类的东西,如当年我入赘齐家的聘礼中有不少是父母购买的,有绿色玉佩、金簮,玉圈金镯,扇坠耳环,我回去挑几件,派人给你送来,怎么样?十件也有。”
“有代表性的东西,一两件就够了。专程送来没有必要,如果我们今后告老还乡,来温州定居,给我一两件就可以了。”燕燕说道。
刘伯温不慌不忙走到立柜前,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画卷说道:“你别着急,我这里却有一件你们苏家的货真价实的物品,你们可以拿去瞧瞧。”
“你有?”燕燕不相信地说道,“该不是赝品吧?”
刘伯温笑着说:“你一百个放心,我刘家店从来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信你可以问你兄弟苏瑾。”
燕燕从刘伯温手里接过画巻,打开一看,见是一幅“送别图”,就扁了一下嘴说道:“还说不是赝品,这上面的题字就是先生的笔迹,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燕燕说完嗔怪地看了刘伯温一眼,刘伯温委屈地笑着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这事只好让你兄弟苏瑾来解释。苏瑾,你过来给你大姐说清楚,这是不是你苏家的物品?”
苏瑾过来看了一下对大姐说:“大姐,这千真万确是我们苏家之物。这是二姐亲笔画的一幅想象画。”
“这是送别谁呢?”燕燕问道。
“送别你呀,大姐。因为她生日那天夜里二姐做梦,梦见你回来了又离去,第二天二姐就作了这幅画送别你们,在马车里招手的就是你,送行的两位老人就是爹和娘,娘的左手边是二姐,爹娘前面的人是苏瑜兄弟,爹的右手边是我,我当时还抱怨二姐把我画丑了。那时先生在我们家当教师,所以这字是先生题的就不奇怪了,当时先生大概是受了画上飞燕的影响,才题了诗经上的‘燕燕欲飞’,二姐很喜欢这幅画。”
燕燕听了,回头向刘伯温说道:“先生,这幅画是不是你和皇上去救莺莺时叫她鉴别的那幅画?”
“正是。这幅画一直贴在你妹妹的闺房里,”刘伯温补充地说,“我是从败瓦颓墙下才找到的。”
苏瑾也补充说道:“二姐曾说过,她因为太想你,经常梦见你,才作这幅画的。”
燕燕听了,拿起画,把画贴在心上,两眼泪双流,动情地说:“我可怜的妹妹,你姐姐我也好想你。……好,我去把它裱好,也挂在我房里,叫它永远陪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