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堂是宣城府先头湖广商户的商会堂,几百年过去,湖广商渐渐融入徽商,这处就成了老爷们儿喝茶、听戏的地方。
显金特意找了这么个地方,盘了个厅,按月谈了个价格,包场地与茶点——就算陈家是商会会长,也不可能每次都在家里开会吧?
跟传销似的,也太不正规了。
故而,背后这双眼睛,显金无从得知。
务虚堂中,大家伙低着头,有的在思索,有的明显在放空——都是中老年老板了,铺子里的事多半都理顺了的,脑子很久不用也正常。
显金并不催,伸手拿小边桌上的茶盅。
一喝。
显金面无表情地盖上茶盖。
很好。
又是枸杞强肾壮阳茶。
来自锁儿的神秘力量已经渗透到陈家外部了。
待大家伙都低着头,只有不识字大叔依旧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张望途中,对上了显金的目光。
“强叔,您说说看呢?”
一般课堂点名,都从一个懵懂对视开始。
这位强叔,是城郊东角的一个小作坊老板,作坊是真小,兄弟档,两妯娌做账房和送货,一共四个人并两个十来岁的后人当学徒。
强叔浑身一颤,眨巴眨巴眼,“啊?”顿了顿,“我...我听大家伙的,我可以出人!我和我弟兄做纸还不错!我们铺子生宣做得不错,晕墨晕得一层一层的,像朵花儿似的!”
让你答题,不是让你打广告。
显金目光移向强叔旁边的胖老板。
胖老板跟着把头低下。
显金看过去之处,寸草不生。
除开老板的业务水平有高有低外,在这个场合,谁也不愿意当出头鸟——虽说以宣城商会的名义上贡,可众人做一件事,总避不开谁出的力多,谁出的力少,谁出的钱多,谁出的钱少。
当收益是一样的时,控制成本就成了做事的纲要。
这个时候出头,那不是明摆着要担事吗?
且让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大作坊、大铺子打头阵罢!
“...无论是生宣、熟宣,净皮、特净,素纸还是彩笺,我的建议是,首先尺寸要大。”
恒溪开了口,小姑娘抬头挺胸端坐于显金下首,“前几年的贡品,都是八丈宣起步,咱们这次不可以低于这个尺寸——粉笺小彩的脂粉气太重,如若进贡此种纸品,咱们宣城纸便只能缚于后宫之中。”
在娘娘的脂粉堆里打转转,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他们做的是眉黛、口脂、绸缎,在后宫盛行,是好事。
但,这是纸。
作为承载文字与思想的纸,它的舞台应该是无穷尽的。
显金颔首总结,“嗯,要大气。”
大气,首先来说,就是尺寸要大。
大尺寸的纸,首先推崇八丈宣。
有商户嘟嘟囔囔,“宣城府做出八丈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逊帝在位,恒记出过一刀生宣,很是风光了一把。”
恒记的牌匾上,至今还不要脸地挂着这故事。
便有商户探个脑袋提问,“如今,咱们宣城,还有师傅做得出八丈宣吗?”
有人附和,“难!我看难!前几年李三顺把六丈宣复刻出来,都是了不得的成绩了!”
显金摆摆手,“先不管能不能做,先想一想,咱们可以做什么——还有其他人有想法吗?”
恒记打了前阵,后头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天方夜谭起来。
“咱们可以做松针纸!把松针控干水分,掺进纸浆里,这样做出来的纸有股松香味,且有松针叶子的形状,又好看又好闻!”
显金:?
她个人觉得,百安大长公主,可能不走森女风。
“要不咱们把纸做成折子画,每张纸都藏一个未完结的插画故事,咱们叫贵人用完一张还想用下一张!”
显金:??
一千零一夜大魏变形记?她自动给百安大长公主配上了一曲沙漠风的bgm。
“做七色彩虹纸!一张纸,咱们染七个颜色!”
显金:???
咱就是说,会不会太花哨了些?
要不和前一个商户的想法做个融合,咱们做七彩葫芦娃大战蛇精救爷爷连环插画...
“做十二色花神纸!前年汝窑出过一套十二色花神盏皿,据说当今圣上很喜欢,还开口夸过!”
“你咋知道?你猫在圣人床下面偷听的呀?”
“狗屁!汝窑的天字十八号窑洞师傅,是我媳妇娘家二舅姥姥的三外甥女婿!”
......
楼彻底歪了。
就算是枸杞开会强肾壮阳水,显金也得喝一口压压惊。
“好了——”
显金终于开口。
众人安静下来。
“好了。大家的想法很好。”
但你们先别想。
“做贡品,正如恒五娘所说,要大气。”显金的右手随意放在小边桌上,未着粉黛的脸上,双目清亮,鼻梁小巧高挺,乌发高高束成发髻,“八丈宣,是二十年前宣城传统上贡的品类,前朝逊帝所作的《游春山词》至今挂在当朝圣人的宫殿里,便可知选择这个品类——”
显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很稳,很保险。”
简而言之,是个不会出错的选择。
“会不会,太旧了?”不识字强哥挠挠头,“二十年前,咱们就上贡八丈宣,二十年过去了,咱们宣城纸业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上贡八丈宣呢?”
显金眉目淡淡的,“怎么能说没长进呢?”
一语言罢,显金没及时接上后话,大家都在等她峰回路转。
“不仅是没长进,甚至可以说,大不如前。”显金唇角一勾,小小的唇珠翘起,神色很轻松,“二十年前做得出的纸,现在反而充满了变数呢!”
额。
商户们重新把头低下。
回归到刚上课的样子。
有些中老年老板不无悲愤地想:他为啥要留在这里,乖乖听一个小丫头片子发号施令,现在更过分,这丫头不仅发号施令,还十分愉悦自然地嘲讽他们了呢!
他从内心而言,很想走的。
但稳稳坐着的屁股,有自己的主张。
显金低头再喝一口密密麻麻的枸杞水,抬头道,声音清朗明亮,“先上报八丈生宣吧!之后是撒金箔也好、做涂蜡也好,都再议。报这个品类,至少在第一环节,咱们不会被内务司刷下来。”
“八月才上呈样纸,咱们有接近三个月的时间,把八丈宣做出来。”
“从明日起,在座的十人以上的铺子,出两个手艺娴熟的老师傅去绩溪作坊探究,十人以下的出一个人,五人以下的...”
显金顿了顿,“...出份心意吧。”
强哥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伤害,举手表示,“强记纸铺可以给大家送饭!”
显金笑着点点头,“那就劳烦强老板了。”
眼看显金就要敲定章程,有商户弱弱开口,“...咱们可有样纸借鉴观摩?八丈宣出世,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咱们还真不是每个人都见过是啥样子...”
怎么可能有!
上一次八丈宣现世,是在安阳府,六七年前的样子。
上一次八丈宣在宣城现世,还真是二十年前了。
在座除了显金,年纪最轻的,不过三十来岁,还真有可能没见过八丈宣的盛景。
众人听闻此话,皆有惋惜,“...这门手艺失传,是真可惜...”
“我家原先藏有几张八丈宣,之后被不争气的儿孙赌出去了...”
“如今宣城里,应当是找不到了吧?这么多年了,若有,也只是零星的几张,谁会舍得拿出来作借鉴观摩呢?”
众人议论纷纷。
“我有。”
显金平静地放下茶盏,“明日,我会带十张上佳的八丈宣,到绩溪作坊供诸位师傅学习观摩。”
她有!?
还是十张!?
是她有,还是陈记有!?
一直没听说过,陈记还藏有上品八丈宣啊!
李三顺先父李老章做过八丈宣不假,但出品一直不太稳定,纸质很浮躁敷衍,不能称作上品。
她哪儿来的?
众人哗然。
显金拍了拍裙摆,给众人拱了拱手,“我先回去写好上呈文书,劳烦诸位老板也安排好抽调的人手,咱们时间紧、任务重,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出个人场,都是为了宣城纸业——八丈宣靠寥寥几人可是做不出来的。”
显金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便往出走。
马不停蹄赶锁儿给她安排的下一场行程。
恒溪见状,提起裙摆快步跨过三寸门槛,埋下头昵声轻问,“...你哪里来的八丈宣!?若没有,千万别逞能,恒家四下找找,或许还有十来张藏品。”
显金“啧”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
四方天井,天水归堂。
“好几年前,从某个傻烂男人处,敲诈来的。”
显金口吻怀念。
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多行程要赶,没有那么多枸杞水要喝,她的头发还健康茁壮地在她的头顶蓬勃生长呢...
那个时候的陈老六,真的可好骗了。
随便骗骗就有两刀八丈宣入账。
哪像现在。
后有个瞿老太太虎视眈眈,不知到底要干啥;前有劲敌在侧,憋着股劲儿争抢贡品名额...
显金咂咂嘴,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
要是她的对手都像陈老六那样就好了,单纯恶毒又不谙世事,打他就打他,根本不用挑日子,更不用费脑子。
显金的身影匆匆,务虚堂内那双逼仄狭长的小眼睛眨了眨,双唇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紧跟着嫌恶地摇了摇头。
做妾?
就这?
就这争强好胜的女人,洗干净送他床上,他都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