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墨玖安垂着眼眸发呆,悦焉则在一旁低着头,偷偷抹眼泪。
蒙梓岳不在了,悦焉真的很想他。
以往他们总是打架,像小鸡互啄,把公主府闹的不得安宁。
蒙梓岳比悦焉高很多,力量上甚至能单手就把悦焉扔出三丈远的程度,可蒙梓岳总会收着力道,故意放水,让悦焉赢得战斗,然后斜靠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上,微笑着看悦焉沾沾自喜。
可是现在,那个总爱和她打架,又总是赢不了她的小傻子,不在了。
悦焉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能逗他玩儿,再也不能扮鬼吓唬他,再也不能找他练武,再也看不到他那贱兮兮,又莫名温暖的笑容了。
沐辞和悦焉交代过,不能在公主面前哭,所以悦焉一直忍着,只能尽力低下头掩藏泪水,将哭声尽数拦在喉咙里。
可悦焉这点蹩脚的伪装,又如何能逃得过墨玖安的眼睛。
看到悦焉把自己蜷缩在一角无声落泪,墨玖安的心也跟着寸寸灼烧。
“悦焉”,墨玖安放轻了声音,温柔唤她。
悦焉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然后在脸上挤出了沐辞教过她的那种微笑,“公主有何吩咐?”
看着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在她什么都藏不住的年纪,努力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墨玖安忍不住皱眉,心里很不是滋味。
悦焉以为自己惹公主伤心了,糯糯道:“对,对不起...我还是下去和沐姐姐一起走吧”
“过来”,墨玖安说着,向她伸出了双手。
悦焉愣愣抬眸,见到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睛,里头闪着点点泪光,有悲伤,有心疼,却没有悦焉以为的责备和不悦。
悦焉知道墨玖安的这个手势意味着什么,她再也抑制不住这几日强压心底的情绪,瘪起嘴满脸委屈,紧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悦焉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却也精准扑进了墨玖安怀里。
墨玖安轻轻抚摸她的头,拍抚她的背。
悦焉依在墨玖安怀里,看似是悦焉需要墨玖安的安慰,可事实上,墨玖安又何尝不是在依靠悦焉,借助悦焉的哭声,掩盖她自己的哽咽。
车外徒步的沐辞听着悦焉的哭声,并没有因悦焉露馅儿而生气,更没有责怪悦焉。
她只是安静地走着,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角落,轻轻抬手,快速擦拭脸上那几道泪水留下的痕迹。
回府后,墨玖安重新安排了沐辞昨日拒绝执行的那一系列任务。
沐辞将这几日的情报整理出来给墨玖安,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执行墨玖安的命令。
其中就有一件,便是让公孙鸢前来拜见墨玖安。
公孙羡在调查燕云归的途中,被三皇子墨翊杀害,而他兄长公孙鸢,正是墨玖安早在几年前就派去南骊的暗探。
他成功混进了南骊皇宫,在南骊小公主身边潜伏。
具体是如何潜伏的,他从未在信上提过。
不过,结合几个重要的信息,墨玖安和沐辞也能猜到公孙鸢潜伏的具体身份。
比如,南骊以女为尊,南骊小公主男宠无数。
还有,公孙鸢颇有姿色。
一年前,墨玖安推断出这个结果时,第一个担心的便是沐辞的反应。
公孙鸢和沐辞的关系十分复杂,又特别简单。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哑巴和一个瞎子的故事。
这几年,公孙鸢的信都是由沐辞回复。
墨玖安见过公孙鸢的信,在交代完事情后,公孙鸢总喜欢在信的结尾加一句:“吾一切顺遂,然时常想念京都南街的馄饨,汝可安?”
因为公孙鸢知道,回信的人是沐辞。
沐辞也知道他能认出她的字迹,可她从未回答过公孙鸢。
如今公孙鸢回来了,还跟着南骊小公主一起回来的。
墨玖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让沐辞亲自去联系公孙鸢,然后亲自带他过来觐见。
沐辞接令出去后,悦焉在公主府里等了沐辞半天。
她很好奇这个公孙鸢到底长什么样,竟能得到南骊小公主盛宠多年。
最终,悦焉瞧见的是这样一幕。
沐辞半垂着眼睫走在前面,而其五步之外,只见一个身高八尺,眉清目秀的玉面书生,安安静静地跟在沐辞身后,时不时抬眸偷偷瞧一眼沐辞的背影,然后就像犯了错一样,又默默敛下目光。
即使阅文无数,悦焉这个榆木脑袋还是颇为不解。
“沐姐姐!”
悦焉的呼喊声打破了沐辞和公孙鸢之间微妙的气氛,这下,公孙鸢就有理由走上前,站在沐辞身侧了。
公孙鸢朝悦焉拱手,轻轻颔首作揖:“见过悦焉姑娘”
悦焉这个年纪,还很少得到大人正儿八经的行礼问候。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也特别端正地回了个礼。
“你们稍等一下,公主正在议事呢”
悦焉站在殿门口,沐辞则与公孙鸢一起站在殿前的台阶下。
沐辞明明记得,今日除了公孙鸢之外,公主并没有宣其他人觐见,便问悦焉:“容少卿在里面?”
悦焉摇了摇头:“不是,是那个算命的”
“说了多少遍,我不是算命的”
殿门缓缓打开,十方慢步走出,于夕阳下伸了个懒腰。
沐辞却双眸微眯,明显有些紧张:“你怎么来了?”
十方是墨玖安从钦天监“救”出来的,他神神叨叨,神神秘秘,极少主动出现。
可他一旦主动出现,那就说明,事情绝不简单。
十方只是淡淡一笑,悠然开口:“不用紧张,这几日夜观天象,只是过来把自己看到的和算到的,和公主说一声”
十方的视线被沐辞身旁的公孙鸢吸引,他眼睛一亮,“这位美男子是?”
然而十方刚问出口,身后殿内便传来墨玖安的声音:“不关你的事,沐辞,带他进来”
十方耸了耸肩,有些扫兴地离开了。
进殿后,公孙鸢朝墨玖安跪地叩首,行礼的姿态十分恭敬。
墨玖安本就对公孙鸢有愧,赶忙叫他起来,再上下扫了他一眼,“你瘦了”
公孙鸢只是嘴角微扬。
他这淡淡的笑容落在墨玖安眼里,莫名生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
公孙鸢在他国潜伏多年,对墨玖安忠心耿耿,功不可没,却连自己亲弟弟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若公孙鸢心中有怨,墨玖安也能理解的。
“公主可安?”
公孙鸢的声音温润有礼,墨玖安却像是被这一句定住一样,缓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墨玖安的余光偷偷瞟向一旁,那个面色沉凝,垂眸静默的沐辞身上,然后意有所指地回了一句:“安,都安”
墨玖安交给公孙鸢的任务并不少,他都一一完成了。
尤其这最后一件,可以助墨玖安拉下何烨,得到他手底下镇守南疆的全部玄武军。
公孙鸢受南骊小公主盛宠,这也方便了他接触南骊高层,了解南骊皇室以及朝堂关系。
乃至南骊城防布局,各个军营派系,他都调查的很清楚。
墨玖安让公孙鸢模仿南骊将领的字迹,伪造一份何烨与南骊将领私通的证物。
正因为公孙鸢清楚南骊内部情况,又擅长模仿人的字迹,他伪造的信件毫无破绽,甚至带有南骊军官的私印,可信度极高。
“很好,贪污军饷,私通敌国,这下不止是何烨,连他所有亲信都可以一并除了”
墨玖安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喜悦,这是这么多天来,墨玖安第一次展开笑颜。
公孙鸢踌躇了片晌,才向墨玖安禀报:“我能让南骊小公主,亲手将证物交给陛下”
公孙鸢的这一句,让沐辞和悦焉当场怔住。
正低眸观察证物的墨玖安也猛地抬头,看着这位深谙勾引之道的谦谦君子,于惊讶中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她为何要这么做?”墨玖安问。
“利益一致”,公孙鸢将南骊最新的情况简单向墨玖安汇报。
南骊内部也存在严重的分歧,权臣擅政,被南骊女王忌惮,各个公主之间明争暗斗,局势错综复杂。
这次带领使团出使大鄿的南骊小公主,也正是王位候选人之一,她想立功,也想趁此机会除掉她竞争对手所仰仗的武官势力。
公孙鸢抓住了这一点,便使了些手段,一步步引导南骊小公主主动设局,陷害南骊一个德高望重的将军,同时,将那位将军暗通款曲的对象,锁定为镇守南境多年的大鄿将军,何烨。
顺水推舟,一石二鸟。
公孙鸢的确做的很好。
他们兄弟二人一个从武,一个从文,公孙鸢就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面书生。
可他心思深沉,果敢敏锐,孤身潜入南骊,不仅混的风生水起,成为南骊小公主身边的红人,还帮墨玖安解决了许多难题,传递了无数重要情报,功不可没。
公孙羡也是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潜伏在辟鸾阁中,却不被容北书发现的细作。
只可惜,公孙羡在追查燕云归途中牺牲,在这件事上,墨玖安愧对公孙鸢。
“你做的很好,可想要什么赏赐?”
墨玖安看着公孙鸢的眼睛,然后悄悄往沐辞的方向一瞥,以此暗示公孙鸢。
可公孙鸢明明接收到了墨玖安的暗示,却默默垂下目光,关键时候怂了。
墨玖安有些无语,“你不说?那本宫就替你做这个决定好了,等南骊小公主将证物亲手奉上,你的潜伏任务,也就彻底结束了”
公孙鸢瞳孔一颤,不禁睁大了眼,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南骊潜伏多年, 做梦都想回到大鄿,这次跟着使团回来,他都没敢奢望自己能留下来。
没想到,公主竟直接宣布他任务结束。
他可以回家了。
可以为弟弟守墓,可以留在京都,可以和沐辞并肩作战了。
公孙鸢一时没能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沐辞也是第一时间看向墨玖安,仿佛在确认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得到墨玖安肯定的眼神,沐辞才敢流露出一丝欣喜。
“可,可我是唯一一个潜入南骊朝堂的人”,公孙鸢压下内心的激动,先让理智占据自己的大脑:“我暴露后,若再想安插自己人进去就难了”
墨玖安只是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垂眸整了整宽袖,“南骊我会自己去的,你先回去吧,等何烨之事了结,你便可以回来了”
公孙鸢不懂墨玖安说她自己会去南骊是何意,只是他出来的时间也够久了,再不回到南骊小公主身边,怕会引起她的怀疑。
公孙鸢将满心疑问吞下去,朝墨玖安作揖告退,离开之前,还忍不住偷偷看了沐辞一眼。
公孙鸢走后,沐辞问过墨玖安这个问题,可墨玖安并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望着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发呆。
沐辞猜不到墨玖安在想些什么。
晚霞如绮,洒在墨玖安的脸庞,将那琥珀色的眼睛衬托得格外明亮,就像两颗闪耀的宝石,透出深邃而神秘的光芒。
沐辞就这样静静地瞧了墨玖安一会儿后,打算出去吩咐厨房准备晚膳。
而就在这时,沐辞身后传来墨玖安辨不清情绪的一句命令:“叫乌靖萧过来”
沐辞脚步顿停,仿佛头顶炸了个响雷,脑子霎时空白。
她愣愣转身,小声确认:“乌,乌侍郎?”
墨玖安依旧望着窗外,话里多了几分认真:“快去”
这下,沐辞再也不能装作自己听错了。
已经三年多了,墨玖安从未主动找过乌靖萧,沐辞她们也不会在墨玖安面前提及乌靖萧。
秋猎那一次,乌靖萧救下墨玖安,那是他们二人这三年来第一次说话。
后来墨玖安在猎苑遇到乌靖萧,又和他闹了不愉快,自那时起,他们再也没见过。
沐辞不懂墨玖安为何突然宣乌靖萧觐见,即使万般不愿,她也只能执行墨玖安的命令。
乌靖萧并没有问沐辞原因。
只是当听到墨玖安找他,他的那颗心扑通扑通加快,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跟着沐辞来见她。
这是乌靖萧自三年来,第一次入墨玖安的寝殿。
怀揣着忐忑,乌靖萧抬眼望去,只见墨玖安端坐于席,面前摆了棋盘,白皙修长的手指捻了一颗黑子,正在思考落子的位置。
她穿着白天祭拜蒙梓岳时所穿的衣袍,一袭白衣,裙摆和宽袖刺有几朵桂花,更显她清冷素洁。
她安静地和自己对弈,这个画面落在乌靖萧眼里,静谧中透着几分淡淡的忧伤。
乌靖萧很快敛下目光,朝墨玖安拱手弯腰,“臣,见过玖安公主”
墨玖安却没有回应。
她微微蹙眉,认真揣摩眼前的棋局片刻,才下决定。
伴随着清脆的碰撞声,黑子落下,墨玖安便又捻起了新的黑子。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眼前的棋盘上,淡淡道:“陪我下一局吧,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