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怎么来的,便怎么消失在夜空中。
陆川则跟着容北书走出宁王府,等走过一个转角,一个跨步挡在容北书身前,生生逼停了容北书。
容北书的脸色看着有些苍白,那是精神受到巨大的打击,以及愤怒过后的一种虚脱的状态。
“阁主还好吗?”陆川担心的问。
容北书痛苦地闭上眼,深深呼了口气,“我没事”
说罢,容北书伸出手,“给我吧”
可刚要触及画卷时,容北书看到自己手上的血液,惊地收回了手。
陆川懵了一瞬,疑惑抬眸。
“我手脏,你将其带回阁中藏好”
墨翊说得对,容北书不敢告诉墨玖安。
他能和墨玖安说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袁婉清的婢女传出的那个字条,以及上面写着的一个“三”字。
墨玖安需要知道这个信息。
至于墨翊乱七八糟的心思,容北书只有隐瞒这一个选择。
朝贡推迟的这三天,确实给了墨玖安缓口气的时间。
不过同样也方便了墨翊养伤。
容北书的药膏药效极好,涂了两天,墨翊脸上的伤已经完全恢复。
他便在朝贡的前一天,偷偷去看了北凉四皇子。
拉了三天的肚子,北凉四皇子已然虚脱,正卧床休息 。
墨翊见到四皇子的第一眼,忍不住轻笑出声,被四皇子一通埋怨。
“你这是中毒”墨翊说。
“我猜到了,可你们的太医都查不出中毒的迹象”
北凉四皇子有些艰难地从床上坐起身,因为眼下屋里没有侍女,没人扶他起来,他便显得有些惨兮兮的,墨翊又忍不住偷笑。
北凉四皇子叫拓跋篱,不太受北凉王重视。
这次出使大鄿,也是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表现自己的机会。
所以,拓跋篱便要抓住一切机遇,包括大鄿三皇子墨翊和亲的提议。
北凉与大鄿和亲的提议,是墨翊向拓跋篱出的计谋。
拓跋篱按墨翊所说的,向北凉王进谏,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出使大鄿的机会。
“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和亲公主给你,而你,要帮我争夺王位”
若此时屋外有人听到这句话,想必会以为,这是墨翊向拓拔篱说的。
实则完全相反。
事实上,是墨翊要帮拓拔篱争王位,拓拔篱说服北凉皇帝和亲,并且半路把和亲公主替换掉,把真正的公主交还给墨翊。
然而,他们二人的交易还不止于此。
两国皇子互相利用,北凉四皇子不惜北凉战败为代价,也要在战场上除掉他几个哥哥。
而墨翊就能利用这一点,亲自上战场立下战绩,从而争夺兵权。
墨玖安呢?
按墨翊的计划,墨玖安会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休养,直到墨翊成功登基才会被放出来,被封为长公主。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想办法除掉容北书,还有他那群暗影。
北凉是蛮夷之地,民风彪悍,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限制。
可在那种地方长大的拓拔篱,面对墨翊软禁自己亲姐姐的这种心思,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们鄿人真是奇怪,若按你们的话说,应该是,衣冠禽兽,无耻下流”
拓拔篱背靠床架,用蹩脚的汉语对墨翊做出了精准的评价。
墨翊眼神骤冷,警告他:“不要以为不懂汉文就可以口无遮拦”
拓拔篱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默默撇开了视线。
可墨翊回过头想想,倒觉得拓拔篱说的没毛病,便坦荡承认。
“不过你说的也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可我没办法,我就是控制不住,既如此,还不如坦然面对”
墨翊挑了挑眉,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权利顶峰的人,是可以无视一切道德规则的,你不也想着杀害你亲哥哥”
“那不一样,我可没爱上我哥哥”
脱口而出之后,拓拔篱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
拓拔篱虽嘴上嫌弃墨翊,可他心里不得不承认,其实墨翊说的很对。
随着地位的上升,离人性越远,离兽性越近,人类社会的规则便不适用于他了。
皇帝,不能算是人。
拓拔篱想要王位,便可设计杀害自己的亲哥哥,甚至可以牺牲举国利益,也要满足自己对权利的欲望。
墨翊想要天下和姐姐,便可以和敌国皇子联手设局,把自己的亲姐姐和亲出去,再半路劫走囚禁。
所以,他们二人半斤八两。
明日的朝贡上,拓拔篱会按照和墨翊的约定,逼盛元帝同意和亲。
翌日,一年一度的朝贡终于开启了。
墨玖安并没有出席上午的宫宴,那只是歌舞升平,品尝美味佳肴罢了。
下午的赛事才是重头戏。
赛事在演武场上举行,广阔的场地,演武场外围半圈是供京城的百姓落座的观赏席,而正北高位,盛元帝端坐于席,谢皇后伴其身侧,皇子公主们于斜下方落座,面对众臣和赛场。
台下东和西第一位分别是北凉四皇子和南骊小公主,朝臣们自此向南延申,按照身份高低依次入座。
等两国使团向盛元帝发表完一系列的客套话,北凉四皇子便提及和亲一事。
今日是这个四皇子第一次亮身,之前他总是戴着面具,不露真容。
他身形伟岸,皮肤黝黑,气质粗犷而强悍,这倒也符合大鄿百姓对北凉蛮夷的印象,所以在场的很多人都没有怀疑。
可墨玖安的眼线遍布北凉,甚至深入北凉皇室,她知道真正的北凉四皇子长什么样。
容北书当然也知道。
作为北凉四皇子的合作对象,墨翊也知道。
墨玖安的目光绕过这位假皇子,淡淡地落在他身后,那个穿着朴素的侍卫身上。
侍卫的身材并不如假皇子那般壮实,反而显得匀称挺拔,也没有假皇子黑,一看就是从小不用风吹日晒养出来的好皮肤。
墨玖安忍不住轻嗤一声,满不在乎地转走目光。
假皇子人看着笨重,讲话却滴水不漏,想必是那位假侍卫认真教过的。
他说完,立马就有朝臣出面附和,在满场百姓和大鄿士兵面前,那些看不惯墨玖安的朝臣们,试图用家国大义逼迫墨玖安同意和亲。
他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和亲是利国利民的好手段,若能用和亲缓和两国的关系,延续这数十年的和平,何乐而不为?
公主受万民供养,享受荣华富贵,就该牺牲小我,回馈万民。
大臣们的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反正牺牲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就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裹挟墨玖安,逼迫盛元帝。
其实,也有不少朝臣站出来替墨玖安说话。
墨玖安静静地听着大臣们辩论,视线却直勾勾地落在面前的酒盏,跃跃欲试。
可她刚伸出手还未触及,那酒盏就被眼疾手快的沐辞及时撤走,让墨玖安的手顿在空中久久没有放下来。
最终,墨玖安在台下那群“苍蝇”的嗡鸣中,深深叹一口气,兀自消化这“憋屈”的无酒人生。
主要是,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容北书严令禁止她再饮酒,沐辞毕竟是她的贴身婢女,她还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沐辞不让她喝酒吗?
墨玖安暗自摇了摇头,刚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视线突然触及容大夫审判的眼神,她表情微僵,心虚地垂下了目光。
墨玖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全然没听大臣们在说什么,她漫不经心地品尝御膳房各色各样的点心,直到耳畔闯入一股熟悉而浑厚的声音,她才抬眸。
“玖安?”
“嗯?”
墨玖安嘴里还含着半块橘皮酥,她不敢张嘴,只能闷闷地回一声。
在无数双直勾勾的视线里,她快速嚼几下咽干净,这才敢正常回话:“父皇有何吩咐?”
这样的场合,几乎所有人都是盛装出席,可墨玖安穿的过分素雅,反倒一眼突出。
蒙梓岳走后,她就没再穿过艳丽的颜色,即便如此,也难掩她矜贵的气质。
尤其在这种场合,一群男人在决定大鄿公主的后半生,当事人却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漫不经心地反问盛元帝,这恰恰生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轻蔑姿态。
在群臣们诧异的视线中,一道含笑的目光定格在墨玖安脸庞,容北书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宠溺,就这般明目张胆地注视着她。
盛元帝用眼神指了指“北凉四皇子”,提醒道:“和亲一事,玖安可愿意?”
盛元帝等待的是一句不愿意。
他已经准备好做一次昏君了,不顾大臣和百姓诟病,和亲一事全凭女儿心意。
虽然他之前用和亲逼迫过墨玖安,可他也只是想让墨玖安同意与容北书成婚,他从未想过真的把墨玖安嫁去蛮荒之地。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盛元帝,似乎很疑惑,“和亲?和谁?”
台下的大臣们却忍不住了,又把和亲的提议简单重复了一遍。
墨玖安这才恍然大悟地点头,随手指了指那五大三粗的“北凉四皇子”,反问:“本宫,嫁给他?”
台下,又有朝臣出面提醒:“当然不是,公主身份尊贵,要嫁,也是要嫁给北凉王拓跋狁”
墨玖安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本宫,要嫁给那个老东西?”
墨玖安的语气十分淡定,仿若在询问今天吃什么一样,把对北凉王的不屑体现的淋漓尽致。
盛元帝勉强忍住不笑,可容长洲是藏不住事儿的,噗嗤笑出了声。
北凉使团当然忍不了这般屈辱,愤怒地站起身,叽叽喳喳地向盛元帝讨公道。
半刻前,谢氏和墨翊的一众党羽还振振有词,试图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墨玖安逼入两难的境地。
若她拒绝和亲,他们就可以说公主不在乎国计民生,将她推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名之中。
可墨玖安用一种最笨的方法,装傻充愣式的演技,用几句平淡的反问,瞬间燃起了百姓和士兵们的民族自豪感。
对啊,他们尊贵美艳的公主,岂能嫁给那年老色衰的北凉国王?
这数十年的和平,是盛元帝御驾亲征打下来的。
当初,北凉被大鄿打的屁滚尿流,夹起尾巴向北退了千里。
如今才过几年安稳日子,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被打败的?竟敢妄图大鄿公主?
这下,百姓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
那些维护墨玖安的朝臣们也有了底气,借机训斥北凉使团,将问题转移到近几年,北凉侵犯大鄿边境的事情上。
这样的前提下,若大鄿公主委身于战败国,岂不是更助长北凉的气焰?
这些个贵族门阀只顾门户私计,只顾着争权夺利,只想着除掉墨玖安这个眼中钉。
他们不在乎墨玖安嫁去北凉对大鄿意味着什么,还能用大义凛然的话语裹挟盛元帝。
可大鄿边关受难的百姓,在边境苦守疆土的大鄿战士,在场的百姓和士兵,他们在乎。
对墨玖安而言,这就足够了。
大鄿的言官也不是吃素的,面对北凉使臣咄咄逼人,他们有力反击,怼得北凉使臣气急败坏,脸色时红时青。
那些主张和亲的大鄿官员,此刻也只能保持沉默。
因为他们清楚,这种时候绝不能再发表什么,和亲可以维护和平之类的言辞了,因为很容易被对手骂成胆小如鼠。
被骂胆小其实也还好,怕就怕被人说成居心叵测,心向北凉,那就真的完蛋了。
这些个言官最是擅长夸大其词,凭一张嘴就能在陛下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他们要小心行事。
两国的辩论持续了好一会儿,最终,北凉使团使出激将法,提议用武斗决定。
下午的朝贡开在演武场上,本意就是为了要在这里举行一系列的赛事。
现在,彰显两国武力的比武大赛,变成了比武招亲。
两国各派出一人在擂台上比武,若大鄿赢了,北凉不会再提和亲一事,若北凉赢了,那么大鄿皇帝必须答应这利国利民的好提议,让他的爱女出嫁北凉。
大鄿言官本不想陷入对方的圈套,可当北凉使团说出这个提议时,大鄿就已经被逼进了两难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