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我们本地以前有一个人叫裴少安,这个人既不喜欢嗜酒,也不好女色,这个人呢,又乐善好施,在本地大小也算一个名人,硬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一样,他喜欢穿狐裘衣,家里大大小小的狐裘衣积攒了有百八十件儿,每一件通通是油光滑亮,整片剥下来的好货色,这些狐狸裘衣有一半儿是买的,还有一半是他自己上山打猎来的狐狸,然后请人做的。
我们这里紧挨着山岭,庄稼长得不好,可是连绵了几座大山,从来不缺各种山货,每到秋冬季,裴少安就会带上几个家人,牵着猎狗,骑着马进山猎狐,这个时候那狐狸刚换上厚厚的皮毛好过冬,是一年当中皮毛最好的时候。
转眼又到了腊月初一,外面还飘着戏颜一样的小雪,裴少安依然进山打猎狐狸去了,临走之前,六岁的小儿子抱着他的腿吵着也要去。
裴少安答应给他抓只活的小狐崽儿回来玩儿,小家伙这才撅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松开了手。
一行人踏着浅浅的积雪上了山,小雪也在不知不觉中飘得有些大了,像剪碎了的羽毛一样,在空中随着寒风飞舞飘扬,一眼望去,此处绝无人迹,安静的连一丝鸟叫都没有。
裴少安从十几岁起就开始猎狐,到此俨然已经成了老手,什么地方,哪座山,有什么,他都了然于胸,这山里有一条河直通城里,水流湍急,冬天很少结冰,冬天食物稀少,狐狸有时候就会到河边捉鱼吃,果然,在河边埋伏了一阵子,裴少安就看到一条黑色的小野兽在白雪里向这边跑来,猎狗都是调教好的,被几个家人按住脖子,连一点儿响声都没发出来。
那小野兽还是警觉性挺高的,距离这边儿还有百来米的时候,他突然停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双又大又尖的耳朵在小小的脑袋上转来转去,垂着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微微的转过身去,随时都要逃走的架势。
这是一只大黑狐,裴少安一下子惊喜起来,它打过的狐狸也不少,像这么大体态,毛色这么好的黑狐,却也是头一次见到,那一身黑毛黑的像泼了墨,亮得像刷了油,光是一看就知道一定很厚实,手感绝佳,穿在身上那一定很舒服。
裴少安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候,也许是黑狐狸并没有发现他们,也许是那黑狐实在太饥饿了,在原地巡视了一会儿,依然向河边跑过来。
这黑狐相当狡黠灵活,只见他不慌不忙,耸着一双耳朵紧盯着河水,好一会儿,似乎在揣摩时机,突然伸头一冲,一片白水花里,一条肥硕的大鱼已经被甩上了岸,大鱼在雪地里极力蹦跳,奈何离河水太远,只能被迅速折回的黑狐一口咬住,叼在了嘴里。
裴少安原本打算等他吃鱼正香的时候再出手,谁料黑狐并没有吃,竟叼着鱼要按原路回去了。
家人询问的看了一眼裴少安,裴少安沉吟了一会儿,仍然示意稍安勿躁,待那黑狐跑远了,家人忍不住问道:咱们等了这么久,怎么就把他放走了?
裴少安笑道:现在打它只能得到一只狐狸,跟着它就能打到一窝狐狸。
家人还是有些疑惑,裴少安便又说:你看他抓了这么一条肥鱼,自己却不吃,一定是带回去给其他狐狸了。
家人听到这儿,这才恍然大悟。
裴少安起身,兴致昂扬道:走,把猎狗放出来,很快就有收获了。
大雪掩盖了黑狐的踪迹,却没能糊弄得了猎狗的灵敏鼻子,跟着猎狗大约走了六七里,众人停在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块儿前,原来狐狸把窝坐在了石头底下,在附近找了一阵子,又找到了另一个洞口。
洞前烟熏火燎,后洞带着猎狗守候,不多时就冲出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其中大的正是先头那只黑狐,还有一只小的,通体也是黑色,只有头顶上一块银白的斑纹,应该是一岁左右的幼狐。
猎狗们是一拥而上,这大黑狐也一下子发了狠,呲的一声呲起了一口雪白锋利的牙齿,将小黑狐护在了身后,小灰狐被吓坏了,浑身直发抖的,看来看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片狂吠声中,忽然又听有人惊道:还有一只大狐狸呢。
话音刚落,烟雾中果然又闪出一道银白的身影,又是一只大狐狸跑了出来,这只狐狸已经成年,体型比黑狐略小一些,嘴里还叼着一只嗷嗷待哺的小乳狐。
大黑狐顿时更加发狠,银狐也放下了乳狐,和他并肩而立,一起冲猎狗们发出示威的低吼。
裴少安明白了,原来大黑狐是为了哺乳中的银狐还有小黑狐才冒险捕鱼的,那一刹那,心头一动,且又看着两只大狐,拼命地护住两只小狐,可转瞬之间,他又忽然想起临出门时小儿子期待的眼神,他答应过,他跪带一只很漂亮的小胡子儿,而那只小乳狐全身银光一片,只有尾巴上的尖儿是黑的,那真是漂亮极了,自己的小儿子一定会喜欢的。
想到这儿,他那一点儿恻隐之心不见了,裴少安一抬手放狗,猎狗们顿时是狂叫着,猛扑上前,和两只大狐厮打在一起。
雪地里一片混乱,平整的积雪很快被踏成了雪泥,小黑狐四肢发抖的守在小乳狐的身边,冲着两只大狐不时地发出尖锐的啼叫。
忽然,大黑狐也发出一声长啸,猛地回头,极凶恶的冲着小黑狐一瞪,吓得小黑狐立刻哀叫着后退了两步。
大黑狐父回头又和死狗打了一回,又趁机猛冲回来,竟朝着小黑狐扑咬过去。
小黑狐身上挨了父亲的一摇,终于吓坏了,他撒腿就向相反的方向飞快的跑去,很快就没了踪影,众人看的是惊愕不已。
好半晌,猎狗们降服了两只大狐,才恍然清醒,原来大黑狐是想让小狐赶紧逃命,一个家人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他看着小黑狐消失的地方,呆呆地说:他刚才是是故意赶小崽儿走的吗?
裴少安也有点儿愣愣的看向倒在地上的大黑狐,黑亮的皮毛被鲜血浸湿了,将他身下的白雪染得通红,那双晶莹透亮的眼睛依然闪动着无可忽视的灵光,看着他,眼睛眨也没眨。
裴少安这时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心头微微一动,似乎是怜悯,又似乎算得上是一种敬畏。
一个月后,裴少安如愿以偿的穿着新狐裘过年,染在皮毛上的鲜血早就洗尽了,还特地熏了香,一点儿怪气儿都没有了,穿在身上暖和的不得了,亲友们见了都赞叹不已,裴少安自己也觉得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虎球了。
小乳狐也渐渐被儿子养熟了,刚带回家的时候还整天凄凄哀哀,什么都不肯吃,现在啊,肥得像只狸猫,小儿子喜欢他也是喜欢的无以复加,连吃饭也要在旁边单独摆一张凳子,把它连笼子一起放在上面,晚上睡觉也要把它放在桌子上,一睁眼就能看到。
春秋交际的时候,小儿子得了一场寒热,幸好相熟的张医生用药十分稳妥,发了一身汗,调理了几日就又活蹦乱跳了,倒是害的小乳狐好几天也陪着不肯吃饭,直到小儿子好了,亲手喂它,才大口吃起来。
裴少安不觉得好笑,这畜生真把仇人当恩人了,想是这样,对小乳狐那一点点总归是野兽的戒心也渐渐的淡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小儿子也不再愿意把他关在笼子里,这家里也没人管了,倒是有一次,这张大夫又来给家里人诊平安脉,猛地窜出一只狐狸来,吓得一张老脸是白了一层,抖着手连连说怪。
裴少安笑着给他赔了不是也就罢了,那只狐狸真成了一只家养的狸猫。
不知不觉又到了深秋,裴少安动了又进山猎狐的念头,只是小儿子体弱,换季的时候又得了寒热,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竟然缠绵病榻了,这张大夫也没法子了,只能嘱咐他们多注意一些饮食保暖,把冬天挨过去也就好了。
裴少安看着小儿子病恹恹的,这哪还有什么猎狐的念头啊,渐渐的,小儿子的病却又有变坏的征兆,夜里总是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就是突然惊醒过来,忽然大哭,又忽然大笑,癫狂不已,有一次更不得了,他竟然指着裴少安的鼻子说他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他迟早要他血债血偿,惊得一家大小是目瞪口呆,终于不知谁先起的头儿,等传到裴少安的耳朵里,竟然差不多板儿上钉钉一样肯定了小儿子是被妖媚迷住了,一定是那回猎黑狐时侥幸逃跑的小黑狐,裴少安杀了大黑狐和银狐,可不就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吗?
裴少安自己听了,心里边儿也是咯噔一响,喉咙立刻就干涩起来,搞不好他自己心里一直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想办法藏着掖着,不让它跑出来罢了。
真正让他彻底相信的还是前天晚上,他守在小儿子的病榻前睡着了,朦朦胧胧间被一阵凄厉的嚎叫声叫醒了,他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大雪遍野的山上,冷冷的月光照得到处泛着令人心寒的银光,没有人语,没有鸟叫,没有重鸣,甚至一丝风都没有,一切都被冻得硬邦邦,死沉沉的。
裴少安浑身都僵住了,他站了好半天,才勉强的吞了一口口水,向前迈了一小步,就听脚下咯吱一声,朕的脚心都是一麻,仿佛不是踩在一堆积雪上,而是踩断了无数细骨。
他整个人都汗毛直竖,他惊恐的喘了一口气,本能地将身上的狐裘拉紧了一些,比丝绸还要油滑的触感多少让人寻到了一点儿慰藉,身上也暖和了一些,真的很暖和。
狐裘上有一阵阵的暖气不停地传了过来,连摸在手上也很肉实,就好像摸着一只活的狐狸,裴少安大为惊恐,低头一看,自己哪里是穿的狐球啊,正是一只肥硕强健的狐狸盘在他的身上,一颗毛茸茸的头就贴在他的胸口,呲的一声冲进了他的脖子,张开了白森森的利齿。
他睁大眼睛醒来,小儿子仍然在病榻上沉沉地睡着,一点儿也没有被他惊扰到,他心口狂跳不已,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记得太清楚了,梦里的那只狐狸通体黑亮,偏偏只有脑门儿上有一块儿银白的斑纹,体型比那年逃走的要大了许多,几乎要赶上那只大黑狐了。
他被吓得陡若筛糠,哆嗦了一阵,忽然觉得脖颈上有一些痒,又有一些痛,好像有什么枝叶在缓慢的流淌,他忙伸手一摸,展开眼前一看,不由得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掌心竟然是一片鲜红。
裴少安三魂惊走了七魄,他颤抖着喘了两口气,赶忙捂住自己的脖子,找来铜镜,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五官都扭曲了,脖子上有一个新鲜的咬痕,血顺流而下,红的扎人眼睛,然后镜子里面又映出了一双眼睛,又圆又亮,绿莹莹的,很妖气的上挑着的一双眼睛飞在他脖子上,黑狐领子下睁圆了的眼睛正咧着嘴,冷笑似的看着他。
裴少安顿时崩溃了,发疯似的扒下了身上的黑狐裘衣,狂吼地扔了出去,跌跌撞撞捂着自己的脖子走到东又走到西,眼睛却还是离不了那件光壳见人的黑狐球。
家人们都被惊醒了,小儿子吓得哭了起来,一片混乱里,只有那只小狐狸依然很安稳的蹲在他的窝里,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便又趴下去睡了,抖了抖尖尖的大耳朵,舔了舔自己锐利的獠牙,发出一种细细的轻啼,猛一听有点儿像笑声。
第二天,裴少安请来了一位道士驱妖,道士一脚踏进裴府,便起了眉头,一言不发地走到小儿子的病榻前,眉毛便紧紧地扭成了一道。
道士神情很是凝重,叹气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