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寂州回到州庄已经早上八点。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一整个白天,什么也不吃。薄时漠说的强取豪夺他都做过了,丝毫不管用,可偏偏强取豪夺最能让他安心和喜欢。他倚在窗台的窗槛上坐着,许懿就坐在书房楼下的后院里。他低头垂眸看着。
她明明晓得他回来,他三餐都未曾进食,她连门都不来敲。绝情也不过于如此罢了。
贺寂州天才亮还在薄时漠强取豪夺之词鼓动之下信心满满,回来见许懿这副不理不睬模样,他所有的乐趣欢喜一下子就全散了。他不只是喜欢许懿这副皮囊,又怎么只会想要留住她的空壳。
他起初还以为强留她在身边不见任何人,就算不爱他,也不会再有任何男人住进她心里,颠颠倒倒最后,没成想他的计划最后还是落了空。在毫不设防的梦境里,她说她爱上了别人。
贺寂州觉得可笑之外还是觉得可笑。
他头靠在墙上,仰面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那点光辉真的很像黄澄澄的尾巴。外头吹来的风徐徐,带点池塘里淤泥的青草味。他轻轻叹气,垂眸看着还坐在后院茶几边上的许懿,几秒之后他翻身下了窗槛,开了书房的门。
上次的蓝色烟火还剩了点,他在山顶上找了个干净的地全部都点燃了。所谓的‘蓝海遗珠’就是在蓝天沧海之外,世上人造的最大的一片蓝。可以湛蓝如白昼,还可以蔚深如大海。贺寂州倚在大石块上抬头看着,等着手下将许懿送上山顶来。
许懿被带出了州庄的门,正好听见烟火发射的声音。晦暗黑沉的天,因为一束烟火瞬间亮如白昼。她抬头看着,全然已经知道贺寂州叫她去山顶是什么把戏。
夜里山顶的风总是格外大,但因为是秋初没什么蚊蝇。下了车她站在原地看着湛蓝的烟火底下那一抹身影。许多年前,那一场盛大的红色烟火底下,她也曾这么看过他的背影。
只可惜那场她想要的烟火,他是为了哄骗别的女人开心。而现在,无论这场‘蓝色遗珠’有多么震撼和昂贵,是不是独属于她,她全然都已经不在意了。应该是印证了那句失我者永失。
许懿提着裙子越过杂草走到贺寂州身边。贺寂州思绪走远,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到来。她转身和贺寂州坐在同一块大石头上,也一言不发地坐着,微微抬头看天上的烟火。顶荒无人烟,没有路灯和灯火,全仰仗这片蔚蓝的烟火照亮彼此的脸。
“许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贺寂州的余光看见她来,他不曾转头去看她,从始至终也只是仰着脸看天上的烟火。
许懿心里咯噔,她当然记得,可是往事陈旧又何必再提呢,如果贺寂州想煽情,她宁愿假装全忘了,“十几年前的事,我不记得了。”
贺寂州呵笑。
记得也好,忘了也罢。如果不爱,就算记得也只会毫无感情的提起。
“高三开学那天,我记得我那天穿了一身果绿色的球衣,在学校门口的篮球场上打全场,周围围了六七圈的同学,第一轮点球的时候,我的手气不好,最后金球,我下场换了别人。没想到那个家伙技术这么不好,球砸在球框上直直就往你这里飞过来,帮你挡住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球来了都不知道躲。”
许懿转过头去看贺寂州,他正仰着脸,蓝色的烟花和白昼的光全部映照在他脸上,他嘴角微笑着,脸上很恬静。许懿其实都记得。她转回来低垂眸子,耳边全是烟火发射的声音伴着他细细道来的话语。
“你那天穿的一身浅绿色的长裙,我还以为你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没想到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还能在讲台上看见你。”
那天篮球赛的时候,是许懿随着搬家的父母到这座城市第一次上学报到。那座高中校园很大,许懿迷路了,糊里糊涂就走到学校的操场里。她素来爱安静,那天像是着魔了,不听使唤站在那莫名其妙看了他的篮球赛。
那一眼之后,就是她和他的十七年。
“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外头买了一栋别墅,三层的小洋房。我们读不同的专业,你说室友不好相处求我收留你,我同意之后,你连夜就搬到三楼的卧室里,我住在二楼。”
室友不好相处是假的。她只是觉得白天见不到,所以晚上想要离他近一点,她那时候觉得住在一栋屋子里总能见面的。
“大二的时候,我处了一个女朋友。我会在二楼放聒噪的金属乐,弄出很大的动静,特意留我的女朋友过夜。她私下里偶尔会问起我你是谁。我都会说你是家里保姆的女儿。”
原来保姆的女儿是从他这里传出来的——
许懿惊疑转过去看他。怪不得他的狐朋狗友都拿她当粗使丫头,招来叫去,随意指使和欺凌。住在那小别墅的那五年,是她最恨贺寂州的五年。
“可是你还不来和我说话。”
许懿那时候确实并不主动搭理贺寂州,一是气他不给自己解围,二是他身边永远环顾着别的女人,对她曾经的好言相劝恶语相向。
贺寂州看着烟花突然呵笑。
许懿偷偷偏过头去擦拭自己回忆起往昔的眼泪。
“大三的寒假,我喝醉酒,你给我开门。我们上床发生关系。第二天,我给了你一整瓶避孕药,你问我什么意思,从那之后,我们每天都睡在一张床上。”
“可是你从来不和我表白。”
贺寂州烟火之中第一次转过头去看许懿。
许懿低垂着眸子。她知道贺寂州看着她,可她就是不想再看他一眼,她还要怎么表白?做他和他女人之间的第三四五六七八者吗?每晚被他扼着入睡难道还不够吗?
她最悔的就是逃得太晚了。如果当初不自投罗网回来打他一巴掌,或者现在她已经是自由身了。许懿低垂着眸子不动,贺寂州伸手牵着她的手压在他的腿上。他轻轻叹气。
贺寂州每句话都在说爱。
但每句话又和爱毫无关系。
一见钟倩的人,不止许懿,还有贺寂州。
但这不能改变什么。
贺寂州不敢认爱的十几年造成的伤害,不是一句一直爱你就能够弥补的。就像常年不开的花被连花带盆扔进了垃圾桶,之后开得再盛大灿烂也是在不屑一顾的角落里,早就没人稀的去看。
许懿低头不说话。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打开瓶盖的时候就看见那瓶避孕药的锡皮,早就被从中间戳开。她反反复复数过粒数,除了她吃的那颗,还少了三颗。说明在她之前,他起码和别人做过三次。
她挣脱开手,将手放回自己的腿上。
贺寂州手里突然就空了,他原本想借着这场烟火问问她,是不是真的爱陈也,可不可以还爱他。但此时却问不出口,因为答案好像已经不太重要了。她挣开手之后,他突然就觉悟了,他对她,囚身可以,但囚爱败了。
贺寂州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两人静静坐在烟火底下直至烟火结束。
许懿低着眸子不去看这场烟火。
只有贺寂州还在强撑着难过仰着脸,是谁说仰着脑袋,眼泪就不会滑落的,他默默地哭得一塌糊涂。眼泪无声划过他的眼角一次又一次。
他从前不说爱,因为深爱者投降。若即若离的爱,才叫许懿不敢拿离开威胁拿捏他。后来再想说的时候,已经没用了。
烟火结束。
许懿先起身转身就走。
就留下贺寂州好坐在原地。
他喃喃自语:
我以为谁先爱上,谁就输了。
所以我从不说爱你。
可到最后。
输的还是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
我只要那一面。
见你的第一面就好。
对不起。
我很爱你。
许懿。
许懿被手下送下山。
汽车的轰鸣声彻底消失之后。
他才敢开始在山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