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七婆婆和许二三是被乔巧带来京城的。
以前在夷息村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觉得她晦气,很少与她来往。
尽管在大家心里都觉得,她的痴傻和疯癫是因为为村子挡灾的后果。
她今年已经八十八岁了,体格还算是很硬朗。
当年,她是在一个非常贫困的家庭里出生的,她是家里第七个女儿,最大的孩子不过比她大了十岁,早就嫁出去了。
其他的女儿有嫁人的,也有送人去养的,因为那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一个说法,只要夫妻一直没有孩子的,可以收养一个,一般收养后要不了几年,就会生下自己亲生的孩子了,没有科学依据,但是信的人还不少,最神奇的,还真有那么几家生下了自己的亲生孩子的,为此,即便是女孩,也能找到养父母。
鲁七的家里,虽然穷的吃不上饭,但是还是一直生孩子,只为了求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
所幸,第八胎,她的父母得偿所愿。
所以鲁七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所有人就唤她鲁七姑娘。
许是她的确和七这个数字有些孽缘,在她七岁那年,被家里人送到了夷息村,做村里老鳏夫赵铁柱的童养媳,那年赵铁柱已经三十岁了。
而换她过来,只用了半袋米和一只鸡。
她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弟弟念叨着想吃肉。
赵铁柱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会打猎的男人,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富户”,至少吃得饱穿得暖。
村子里虽然以茶叶为生,可那个时代茶叶到处都有,没有被运营炒作过的茶叶,压根卖不上什么价,哪里像现在这样一饼茶叶能卖上天价?
更何况,普通人家有干净的井水就不错了,哪能奢侈到喝茶?倒不如那些种谷子稻子的,至少还能吃口饱饭。
所以当时,村子里的男人们,没媳妇的比比皆是。
日子还是得过,总归在哪都是吃苦,也没什么区别。
如今至少能吃饱穿暖了,偶尔还能喝上口肉汤,她该知足了。
可赵铁柱其实以前有个老婆,也是买来的,只不过趁他熟睡,那女人跟别人跑了。
所以为了防止鲁七也跑了,让他的半袋米和一只鸡也打了水漂儿,他就学着过去的人,趁她睡着,给她裹了脚。
他还跟她说:“人家都裹了脚,怎么就你怕疼?就你非要搞特殊?”
后来日子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裹脚是陋习,其实早就被废弃了,可是这村子闭塞,即便是有人偷偷裹了脚,也没人会管。
左右都已经这样了,再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挨打?哪家婆娘不挨打?干活?哪家婆娘不干活?
总归她还活着。
更何况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她和赵铁柱同房十多年,肚子毫无动静。
可不知为何,歹竹出好笋,明明是个乡野村妇,她却长得格外水灵。
有时候水灵不是好事儿。
但是好在,赵铁柱这人五大三粗,而且很勇莽,倒是没人敢对她动心思,最多是有人嘴上不干净。
可“好景”不长。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突然爆发了大地震,夷息村虽然不是地震中心,却也收到了严重的波及。
天崩地裂,房屋坍塌。
村子里死了很多人,包括赵铁柱。
自小母亲就告诉她:妻子是丈夫的脸,丈夫是妻子的天。
她的天塌了。
甚至赵铁柱的头七还没过,就有一群男人把她围堵在了山路上。
她至今还记得那天山路上的石头有多凉,硌的她脊背生疼,地上的杂草边缘很锋利,割裂了她的皮肤,可更疼的是那几双按在她身上的手,以及身下割裂般的痛苦。
她的哭喊似乎只能引起他们的恶意,她的痛苦他们只当做不知不觉,他们甚至还充满恶意的笑吟吟的跟她说:“你喊吧,越大声越好!男人头七还没过,你就骚的忍不住出来勾引我们,被别人看到,你可是要被浸猪笼的!”
她突然有点不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吃不完的苦么?可别人也都这么活下来的?
她感觉她要疯了,直到她听说,村里的镇村人死了。
那人她认识,是个傻子,因为镇村人身份特殊,即便是傻子,大家虽然瞧不起他,却也不敢招惹他,甚至还得盼着他好好活着。
因为镇村人靠己身镇村子里的厄运,终生不得离村,得罪了镇村人,无论他是死了还是走了,代价都是村中人承受不起的。
鲁七突然找到了一条生路。
她开始装疯卖傻,成了新的镇村人。
最讽刺的是,在她被强迫后的一个月左右,她发现自己月事没有来。
她去山上摘了一大堆五行草,给自己煮了吃了,一个疯子,怎么可能能养个孩子?
那天,她痛的腿都直不起来,看着那满地的血,心里却只觉得痛快。
这般恶毒的血脉,本就不该传承。
自此过了消停太平的三十多年。
变故出在她七十五岁。
她独自住在村子的最西头,坟圈旁边,这里的旧址是以前的镇村人的,在他死后房子也塌了,村子里的人为了防止鲁七也死了,村子里没了镇村人,反倒开始对她好了起来。
给她搭了个破屋子,时不时还会送来口吃食。
因为装疯卖傻,所以她做饭总会做的又丑又难吃去降低别人警惕,不是焦了就是生了,甚至有时候会拿着石头和野草生啃,又或者故意弄得满身粑粑满村子晃荡,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关注她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人全身血淋淋的抱着个孩子,出现在了她的茅草屋里。
她刚刚生产完,腿间还都是血,怀里的孩子也都是血,却是个活生生的娃娃。
只不过那孩子明显气血不足,虚弱的厉害,就连哭声都像猫叫一样,微微弱弱的。
以前被拐来的妇女,还不像现在那样,被铁链锁在地下室里,只是把她们关在房间里,室内活动还是自由的。
她说她曾经在村长开门的间隙见过路过的鲁七婆婆,知道了她是村子里的镇村人。
她听说过鲁七婆婆是个傻子,可她不信,她见到的鲁七婆婆眼睛清澈明亮,绝非傻子疯子。
更何况,真正的镇村人都短命,而鲁七婆婆是出了名的长寿。
所以她决定赌一把,为孩子搏一条生路。
她此行过来,只是为了求她,收留自己的女儿。
把孩子交给村长,她不放心,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过这种非人的日子。
村里的男人娶不起老婆,从前任村长开始,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门路,开始买老婆,自己买不起,就几个男人拼着买,一人一个月,孩子生下来算日子,谁的儿子谁养,留着传宗接代,要是女儿,还能养两年卖出去,换点钱花。
女人不是第一个受害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是被人拐来的,原本她是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就是因为于心不忍扶了个摔倒的老人,就被人迷昏了。
等醒来后她就像一个母猪一样被人圈养在了方寸之间,这是她被迫生的第二胎了,幸运的是之前的孩子是儿子,可好景不长,这一胎生下来却是个女儿。
还好她生产时村长家里没人,她就撑起身子带着孩子用凳子砸烂了窗户跑了出来。
天知道她是怎么自己生下的孩子,又怎么支撑住自己的双腿跑出来的。
可她无人托付。
带着孩子一起跑,被抓到,孩子生不如死,所以她想到了鲁七婆婆。
同样是女人,她觉得只有鲁七婆婆能帮她养大女儿。
鲁七婆婆觉得这孩子可能是她命中注定的孽缘。
她想把“污浊的血脉不配在世上传承”这句话再说一遍,可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小脸,她心软了。
女人眼中含泪,说:“二三君子不相遗,这孩子就叫许二三吧。无论她父亲是谁,无论我今日是死是活,我对她的感情并不会变,她都是我的孩子。若是她想知道,就告诉她,我叫许欢意,若她不问,就莫提了。”
许欢意说完就逃了出去,她奔着村口跑,在靠近村口的时候,她看到了前面有人。
那不是村子里的人,至少她没在自己的床上见过他。
她想求救,可那人像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的跑了,甚至还尿了裤子。
她只好追着他跑,毕竟她不认识路,只能跟着他。
可追着她的人已经来了。
她快没有力气了。
刚刚生产完,能跑这么远全是一口气在撑着。
被抓回去,少不了会被人发现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而且她会受到更严谨的囚禁,继续当个母猪跟不同的男人上床,用自己的子宫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她的孩子也会被发现,鲁七婆婆年纪大了,若是真的对上村民,她也没有办法保住那个孩子。
她侧眼看到了村外那条河。
河流湍急,深不见底。
夷息村这边是上游,下游不知道在哪里。
她纵身一跃。
如果尸体被人发现报了警,警察能查到这个恶心的村子最好,可如果不能,不幸被村子里的畜生们找到了她的尸体也没关系,他们不知道她是不是抱着孩子一起跳了河,小二三就安全了。
等她长大些即便被发现了,到时候鲁七婆婆也能再想办法,能拖一天是一天,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迟早有一天许二三能自己走出这个地狱,然后就可以再也不用回来了。
而她自己,死了,就自由了。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她的大学导师,想到了她差一点儿就写完的毕业论文,又想到了那个摔倒的老人……
若是重来一次……
许欢意的尸体还是被村子里的男人们带回来了,对外说是自己的疯子媳妇,犯了疯病了,就带着孩子跳河自尽了,所以要带回去安葬。
他们不敢也不想把许欢意葬在村子里的祖坟里,觉得晦气。
就把她葬在了红檵木树下。
或者说,这树下葬了不知凡几的许欢意。
不过,一切的确如她所料。
许欢意用她的命为许二三求了五年太平。
鲁七婆婆80岁了。
当时已经退休的老村长一日来找鲁七婆婆去村里白事去帮忙,发现了这个被藏了五年的孩子。
鲁七婆婆每天耳提面命,告诉她,你得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你要记得,你就是个男孩,是我捡来的男孩子。
为了防止被看出端倪,许二三小时候都是被剃了板寸的。
可傻子疯子怎么可能藏起来养个孩子?
老村长只是一诈,就诈出了鲁七婆婆的秘密,她是在装疯卖傻。
鲁七婆婆是因为什么疯的,大家心知肚明,即便已经过了几十年,仍然口口相传。
村子里就这点能耐,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
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刺激又惹眼的就那么几件。
稍加思索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目的,毕竟他本来就是当年欺辱她的恶徒之一,当年做下恶事时,他才二十来岁。
他极为愤怒,似乎在因为被骗了几十年,似乎也在因为觉得自己作为村长、以及作为男人的权威受到了挑衅。
所以他满脸冷笑动手撕扯鲁七婆婆的衣服,嘴里嚷嚷着:“你这贱人,竟然敢耍老子。”
嘴里说着污言秽语,然后去扒她的裤子。
鲁七婆婆仿佛看到了恶魔。
她都八十岁了!这人是种猪么?怎么还能发情?
五岁的小二三为了保护婆婆冲上去拉扯老村长的衣袖,却被他一甩整个人飞了出去。
孩子磕在了柜子上,老村长也恢复了理智,以为自己杀了人,扯着裤子跑了出去。
他害死过很多无辜女人,但是却没有亲手杀过人。
许二三当然没死。
但是她却失去了听觉。
原本若是能接受好的治疗,其实是可以恢复健康的。
可她拿什么治疗呢?
连活下来都是靠婆婆那双不如常人巴掌大的小脚,每天爬着山路摘野菜,粗糙却灵活的手指编织竹篮到村里换口吃食的。
老村长因为嫌丢人,倒是没出去乱说什么,只是后来大家都知道,鲁七婆婆捡了个男娃娃,是个耳朵听不见的聋子,养来做她的继承人的。
许二三就这么磕磕绊绊的长大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岁左右,她就开始反哺婆婆了。
八十五岁的她,身子硬朗,却不太能爬得动山路了,何况,因为五年前老村长那出儿,她的腿脚也没那么利索了。
偶尔许二三也能捕到一条鱼,一只兔子,带回去改善伙食。
可婆婆总是说不喜欢,让她多吃。
如今的婆婆八十八岁了,许二三十三岁。
她被婆婆跌跌撞撞的养的很好,像她母亲一样个子很高,看起来得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也是因此,才没人怀疑她其实是个姑娘家。
她五官完全随了母亲,清秀漂亮。
剪了短发,赫然是个清秀的少年郎。
现任村长也是因为她过于清秀,好面子,才让她也出现在镜头前去接待明星的。
万一火了,还能找她讹点钱。
反正鲁七婆婆是个镇村人,是不可能离开村子的。
只要她还在村子,许二三就算再发达,也总是得回来的。
鲁七婆婆梳洗的很整洁利索,看起来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岁月在她身上脸上都留下了痕迹,可她却依旧看起来温暖和善。
村子里的人被抓了个干净,没有人再限制她们的自由。
乔巧在上次跟简不听见完面之后就被打发到了满城接人。
她找上门来的时候,鲁七婆婆和许二三就收拾东西跟着她走了。
总得为许二三考虑,她都十三岁了,还不识字。
都说九年义务教育,可她们两个,连身份证和户籍都没有。
村子合并到苦竹村的时候倒是统计了一次户籍,可那时候村长他们压根没给她们两个上报。
乔巧在鲁七婆婆和许二三录完口供后,带着老人家和许二三一起去做了全身体检,并且给许二三配了一副助听器。
又为两人入了户籍,办了身份证,当地的事儿都解决完后带着两人飞回了京城。
因为手续繁杂,只能慢慢等,所以折腾完已经到了现在了。
简不听给她们安置在了京大附属学院附近的一个一楼带院的房子里,还请了个保姆照顾她们日常和三餐。
并且交给她了一份京大附属的入学申请书。
“你现在年纪太小,为我工作算我雇佣童工,是违法的,所以这事儿只能暂且延后。从现在开始,你的一切开销都算我预支给你的薪水,你先去学校里学习,等你毕业以后,再慢慢赚钱还我。你要知道,你学的越多,学的越好,越能帮我的忙,所以不要敷衍了事,抽空我会找你的科任老师抽查你的学习情况。可听明白了?”
少女第一次用自己真正的声线讲话,没有了往日的低沉沙哑,而是专属于少女的清脆悦耳,她看着简不听的眸子宛若星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