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一进的宅子里便传来了烧水声,随后是轻巧的脚步声。
婉青急切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衣领还没扣好便小跑着到厨房,探着头问正烧水的二哥:“二哥,咱啥时候出城?!”
算算日子,她爹娘也该到了,从昨日开始,四兄妹就两两分组到城外去守着,就怕同爹娘错过,让他们爹娘一条条街的去问,不知要多几日才能重逢。
婉青的爹是商户,不过却不是走商,而是在当地有两条街的铺子,租出去许多,又自己经营一些,本身又是大地主出身,算是当地的望族,很有些颜面。
娘则是大地主家的长女,很是精明能干,她的嫁妆也是铺子。
认真来说,婉青家在当地有三条街的铺子。
不过在婉青年幼时,家里的铺子就只剩五间了,爹娘日日愁眉苦脸,唯恐等婉青出嫁的时候,家里一间铺子都不剩。
这倒不是经营艰难,而是“孝敬钱”越来越多,先前还能靠家中积蓄,到后来只能卖铺子,等婉青降生,已经到了直接将铺子“进献”给官吏的地步。
若不是如此,婉青的爹娘也不会咬牙将四个孩子全部送走。
留在当地,婉青的三个哥哥娶不上妻子,婉青要么嫁不出去,要么只能嫁给穷户或小吏。
这对于曾经发达过的家庭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婉青的娘就曾牵着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千万家财都有耗尽的时候,何况贫民百姓?那便不是耗尽,是一家子等死,青州未必是个好去处,可总比留下来强,你留着,嫁个贫民小吏,一生都要受磋磨。”
那时的婉青天真,并不觉得嫁给贫民小吏有什么不好,真要说不好,那么多贫民女子又是怎么活得呢?
她娘就只是苦笑:“你看家里的丫头婆子,都是贫民人家出身,怎的天生下贱,自愿为奴为婢吗?她们在咱家挣了钱,还要张罗着给丈夫找个女人生孩子。”
婉青不明所以:“贫民也能纳妾?”
她娘摇头:“只是找个女人生孩子,她们在咱家做工,哪里回得去,回去生孩子家中的生计怎么维持?可没有孩子,老了谁给她们养老,外头抱一个——女娃还好抱,男娃价钱高,抱不起。”
“一辈子为他人做工。”她娘唏嘘道,“就是把孩子养成了,养大了,也不是她自个儿带,那孩子对她能有几分孝心?且不说那孩子生母,比她们更惨,在这家生了孩子又去下一家,一辈子骨肉分离。”
“还有只管生孩子的。”她娘又说,“生了就卖,卖了再生。”
“青青,你以为贫民只是吃穿不享受?他们是连活着都艰难。”
婉青这才知道贫民女子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男人挣得钱养不起家,他们多只能做些价贱的力气活,无论自愿还是非自愿,女子们也必须干活。
但她们不识字,没读过书,连力气活也没人会找她们干,会养桑绞丝的更少,就只能签个活契到大户人家当丫头婆子。
这已经是好去处了,世道不好的时候,大户人家不要丫头婆子,她们就只能去做半掩门,或是“产婆子”,也就是不断生孩子卖出去。
那种到各家去生孩子的,则是最凄惨的,她们要么是寡妇,被娘家当做货物贩卖,要么是有丈夫,被丈夫卖来卖去——她们不属于自己,只是婆家和娘家的财产。
就算不是贫民,只是普通百姓家,两三代之后也难免沦为贫民。
除非他们能靠什么手段起家,但这个手段一般是不光彩的,且容易失败的。
婉青听明白以后,就默默收拾行李,和兄长们一起踏上了远离故乡的路。
他们仿佛是有些不孝的,明明已然长大成人,却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可倘若留下,等待他们的命运是说不完的苦难。
二哥烧好了水,又兑上凉井水,招呼婉青擦手洗脸。
他也是满脸焦急:“就是昨日不到,今明两日也该到了。”
“屋子都租好了。”长兄也从屋里出来,他冲弟弟妹妹说,“我就不出城了,还得过去收拾屋子。”
如今的屋子刚刚挤下四个人,再多来两个实在没处住。
于是兄妹四人掏出各自存下的钱,去租了一套官府新修的平房。
这种平房没有院子,四四方方也无甚美感,门前也没树,但好处也是显见的,比起有院子的旧屋,这种平房对空间的利用率更高,房间也更大。
婉青如今住的屋子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床位一个放衣裳的木箱,余下的空间只能她独自走动,再进一个人就挪不开身了。
且因为逼仄,窗户也不常开,否则一开窗外头的风带着树叶灰尘就吹进来了,时时都要洒扫。
这样一来,屋子又黑又暗,她又没钱换成玻璃窗。
平房虽然也还没有玻璃窗,但屋子大一些,开窗换气通风就不那么麻烦。
不过平房的租金也不便宜,好在长兄如今有工作,余下三兄妹勤工俭学挣得也不算太少,否则还真是负担不起。
毕竟爹娘托人送过来的信件里已经很久没有钱了。
这让兄妹几人更为忧心,唯恐爹娘连过来的路费都凑不出来。
如今想从宋地逃过来,非得花大价钱不可,自己走是九死一生,只能托于商队,但商队是收了钱只管运人不管死活——除非是阮姐需要的女人和匠人,连读书人都没有优待。
多少来投奔亲戚的外地人死在了路上。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许多人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故土,在路上水土不服,哪怕只是蚊虫叮咬一下就一命呜呼的不在少数,青州的亲戚只能收到他们的尸骨,还得为他们掏出尾款。
婉青又急又怕,她草草洗过脸,连早饭都没用,就同三哥跑去城外等人。
官府在城外搭了草棚子,等人的都能在棚子里坐着等,附近也有村人过来做生意,花上五毛钱就能喝一整天茶叶碎泡出的茶水。
她坐在最外围,望着官道的方向,期盼着今日父母能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