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东从小就喜欢夏天。
夏天多好啊,百无禁忌的季节,瓜果飘香,零嘴儿遍地,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在水中游动,一只戴胜从树梢掠过,一只小狗在原野里飞奔……
还有就是,一件儿二梁背心一条薄长裤一双母亲亲手做的圆口布鞋,靠这套装备他就能纵情山水原野之间,很方便也很……节省。
所以当尔东说他想要件裤衩儿的时候,佟梅英很惊讶,春夏秋冬空档了十三年,儿子居然想起来要裤衩穿,看样子经过了这场病,儿子是长大了,懂得了遮羞,怪不得不愿意自己帮着擦洗身体了。
老话说病一次长一次心眼儿,果然是很有道理的。
只不过往日顽劣跳脱的儿子突然变得乖巧懂事且沉静寡言,这让做母亲的很是担心,害怕儿子落下了什么病根,私下里和当爹的提了几次。
尔建国却毫不在意,说这有啥可担心的嘛,我爹,他爷,十五岁多一点儿就成家了,咱俩结婚时你十八我也就二十,你生东东的时候也就二十,他都这么大了,也该懂事了。
话锋一转,尔建国眉飞色舞道,哎,梅英你知道吗,乡里要买电视了,二十四寸日立大彩电,等电视到了,咱们可以去会议室看……不过这天线可能得架高点儿,现在只有州里有电视台,远了点儿。老鄂家的十二寸黑白雪花那么大,就是因为天线架的太低,县上转播站得明后年才能建好。
……要不,明年咱家也买台电视?
佟梅英没好气的说,家里哪有多余的闲钱?累死累活几年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儿,又想那些有的没的。哦,你买了电视,要不要开门让左右邻居看?难道像鄂胖子家一样五分钱看一次还要自己带凳子?真不嫌丢人。你有那胡思乱想的工夫,就不能求求吴胜利,给我解决个工人指标,哪怕当个小学代课老师也行啊。这事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俩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交情,这点小事也张不开嘴吗?
尔建国闭了嘴不吭声,过了会儿小声嘟囔道,你说你就上了个小学,咋当老师?我咋开这个口,影响不好……
佟梅英顿时怒了,马忠义媳妇比我学历高?她怎么就行?儿子上二年级的时候回来说,她把小猫钓鱼念成了小猫钩鱼,儿子纠正她她还罚儿子站。这不三年过去了,人家转正了!你要是早开金口,还轮得着她?!人家老马啥时候又在乎过狗屁影响了?
佟梅英越说越气,我可是听说了啊,这次还要招一批代课老师,你要是再夹着沟子不吭声,我自己跟吴胜利说去,反正我俩也沾亲带故,不信他当了官只管外人,自家妹妹一点儿都不照顾。
尔建国被老婆说的哑口无言,也觉得自己的借口实在是站不住脚,那点脸皮又值几个钱呢?再说这些年老婆太不容易,实在是亏欠了她,看把人晒的跟张飞似的。
念头至此,尔建国也就下了决心,低声道,用不着你抛头露脸,我去跟吴书记说去。
啥吴书记,哥,胜利哥,求人的时候叫的亲近些会不会呀你,搞得那么生分。你明天不是还要去良繁场吗,弄点儿大米回来呀,求人办事,空着手怎么行。
我好不容易存的一点儿米,想着过年拿回家吃呢,真给他们家?
哦哟你还真是个死脑子啊尔建国,怪不得都是中专毕业,人家先提干,你混了十年了还是个普通干部,你上的学学的知识都到哪儿去了?就着黑面馒头吃完拉了?我都懒得说你。
尔建国哑了火,半天憋出来一句,学校又没有教那些……
尔东每天早睡早起,起床了就去外头跟个老头儿一样遛弯儿,饶有兴致的看着伊河乡的树木天空,百看不厌,一切突然间生动了许多,像是看一场彩色电影。
路边钻天的白杨,小溪两岸茂盛的杂草,静流无声的河水,俏生生恣肆盛开的野花,还有每天早晚铺天盖地觅食归巢的乌鸦群。
这一切都让他着迷,有时候他会停下脚步静静发呆,不知该喜该忧。脑子里时不时的还有些混乱,有时仍然感觉如在梦境。
出门遛弯的第三天清晨,尔东遇见了梁斌。
梁斌眉眼清秀,身材精壮,很讲义气,人也很聪明,但学习成绩却一般,四兄弟和尔东是发小,他作为老大一向对尔东很好,当自家兄弟看待。
梁斌见了尔东很高兴,东东你病好了吗?咋站在路中间发呆呢?是不是不舒服?我妈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心上啊,咱们弟兄之间啥都好说。
尔东有点茫然,斌哥,何姨说啥了?
你不知道?不知道也好,别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开学以后你和老三老四都要上初中了,老二转学去了县城四中,乡中这边有我呢,啥都不用担心。
尔东点头示意知道了,又笑着问道,咱们以前那个捡废品的活儿,还干不干了?
梁斌也笑起来,还干个屁呀,就上回你和老四不知道从哪个野坟地捡的人骨头,把收购站的老肖头吓了个半死,你说你们弄点大腿骨当牛骨头吧,也能糊弄糊弄,把骷髅头拿过去算怎么回事?真傻还是故意吓唬人?老肖头跟我爸还有你妈都告了黑状,你是病了,躲过了一顿揍,老三老四让我爸打的可不轻。这行肯定是干不了了。
尔东听罢也笑得不行。
那……斌哥你还有啥挣钱的路子吗?
梁斌收了笑容,看着尔东的眼睛说,东东,你和我不一样,你学习好,跟我在一块儿拾废品也就是个玩儿,图个热闹,你和老二老四将来都是考大学的料子,怎么现在就惦记挣钱呢?
我这回病的不轻,我爸妈背地里吵了几回,我装睡其实都听见了。估计是花了不少钱,他们也挺不容易的,我就想着能不能找点儿活干,贴补下家里。
梁斌听了,认真的想了想说,我姨夫家里最近要盖房子修羊圈,他自己当大工,还要招几个搬砖的小工,可你病歪歪的,能行?
还行吧,我缓几天就好了,到时候搬砖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们三个懒鬼都不愿去,我本来想着咱们五个把活儿包了,现在两个人更好。
梁斌挥挥手走了,尔东一个人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又一次陷入沉思,总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搬砖这个事情,是不是答应的太随意了……
离开学还有二十多天,少年尔东逐渐加大了训练量,每天遛弯改成了三公里,绕大院儿三圈,应该只多不少。
有点儿怀念手机运动app了……
他曾尝试着抬腿跑了跑,胸肺间却不通畅,最多慢跑一百米就喘不过气来。
尔东自己也嘀咕,这才开始呢,自己不会就此报废了吧?虽然心里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但还是有些失望。结果回家后化悲愤为饭量,竟然一天比一天能吃起来。
尔建国很高兴,说我们老尔家的男人都皮实,当年老祖当兵来了边疆,七代人传承到今天,一起来的很多家都绝了后,就咱家开枝散叶人丁兴旺。
佟梅英在一旁冷笑,你话大得很,老佟家还一窝窝活的好好的,吹牛也不打打草稿。
尔建国挥手作领导状,哎这位女同志,现在你是老尔家的一员,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嘛。
尔东在一旁心不在焉的陪笑,心思却在是否投入搬砖大业上摇摆不定。
儿子,你这回升初中考了全乡第一,老爹我说话算话,给,拿着。
说着话,尔建国把腕子上的手表解了下来,递给尔东。
佟梅英在一旁想说话,被尔建国用眼神制止了。
是一块上海牌机械表,银色表身同色不锈钢表带,是结婚时佟家给姑爷置办的礼物,当时也算是大手笔了。
尔东没有接,认真的对父亲说,爸,你上班更需要,我就算了,哪天踢球玩水丢了的话就不好了。要不,明年过年前咱家里买台电视吧,黑白的就行,不过最好要十七寸的,我记得上回……上回我去鄂胖子家看电视被他一脚踢出来了,我和他丫头还是同班同学呢,为了五分钱打小孩儿……
佟梅英一下不乐意了,跳起来大声问儿子,啥时候的事儿?鄂文宝皮痒痒了这是,连我儿子都敢打?!
尔家父子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急忙站起来拉住了要暴走的佟女侠,佟家世代军户,祖传骑射摔跤技艺还在,解放后虽然不兴这些,但是索伦村周边四里八乡还保留着这些传统。婚嫁节庆日子里总有跤手现场助兴,有彩头的那种。
按尔家父子的惨痛经验,绝对不能轻视佟梅英的怒火,她当姑娘时就凭健壮的体格成为公社女篮中锋,一招三步上篮扛翻无数巾帼英雄,是打遍全县无敌手的存在。后来纯因身高原因无奈放弃了篮球事业。农业学大寨时佟女侠肚子里怀着尔东,还能挑七八十公斤的担子,当年父兄练跤时看来的那几招,对付尔建国都没问题,收拾鄂胖子那就更不在话下。
……我给你说尔建国,佟梅英叉腰怒吼,过年前,你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借钱,也要给我儿子买电视,不然我跟你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