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诏曰,汉律自有制度,诬告者反坐之。”
“若太子果真德不配位,当行废立之事,朕绝不包庇!”
“若太子受人构陷,弹劾妄议者当与诬告同罪,弃市以还太子清白,朕亦绝不姑息!”
“制曰可!”
回过神来,苏文立刻展开诏书朗读起了其中的内容,声音高昂,吐字清晰,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听清楚了,却并不代表听明白了。
“这是……”
“究竟是什么意思?”
“陛下为何会下一道这样的诏书……”
在场众人闻言皆是面露疑色,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就连堪称官场老油条的赵周和石庆都完全陷入了迷糊之中。
虽然在刘彻这一朝,朝议之中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刘彻降罪,又或是直接被处死都不算什么新鲜事。
但是像这样的诏书,他们也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听到。
完全可以想象,这道诏书出来的那一刻,这场朝议的性质立刻就变了,已经成了一个不死不休的角斗场。
刘据辩不赢,那便不再是太子。
而这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辩不赢,那就直接去死,弃市!
从这一刻开始,双方已经赌上了全部,必须全力以赴,否则谁都无法承受失败的代价。
可是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嫌这场朝议不够热闹,因此要给双方增加点动力?
“……”
那干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此刻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与刘据这个太子是否被废之事相比。
他们绝大多数人更加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毕竟太子废不废,是皇家的事,是大汉的事,是国家的事,非说与他们有多大关系,其实也没多大关系,至少没有直接关系。
甚至有不少人干脆就是将上述弹劾刘据和参加这场朝议当做了沽名钓誉的手段。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名色财权虽各有定义,但其实一直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只要操作得当便可以轻易在互相之间进行转换。
因此拥有了其中一样,便等于拥有了其他三样。
可若要让他们为了一个名,就赌上自己的性命,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这样的勇气,要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风险,他们甚至都不会来参加这场朝议。
“呕吼,这到底是触发了‘穿越福报’的漏洞,还是要实现满级人类的终极目标了呢?”
这么多人中,唯有刘据一人听完诏书中的内容之后,没有感到丝毫的意外。
甚至他的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接下来无论是进一步应证他关于“穿越福报”漏洞的猜测,还是一举成为满级人类,对于他来说都不是坏事。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诸位不必忧心,事实胜于雄辩,太子的所作所为天下人皆有目共睹,是否德不配位早有定论,又怎是他胡搅蛮缠一番便可以蒙混过去的?”
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中有人大声说道,
“我等只要不再理会他的诡辩,不再被他牵着鼻子走,坚持己见,据理力争便是,世间自有公论!”
“正是如此,其实这些事情早已无需辩驳,岂容他来抵赖?”
“我们此前似乎被太子带的偏离了方向,今日朝议本就不是辩太子是否有罪,而是辩太子之罪是否应行废立之事!”
“对!此事早与太子无关,我们只论如何给他定罪便是,何须在意他说些什么……”
“……”
这道诏书果然给了这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足够的动力,让他们聪明的智商立刻又占领了高地,甚至直接将刘据排除在了辩论之外。
这一刻他们就是审判刘据的法官和陪审团……
“……”
赵周与石庆闻言同情的看了刘据一眼。
他们也已经开始怀疑,刘彻是不是早已决定立刻将刘据废掉,因此才在这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退场闹事的时候,下了这样一道诏书?
然而下一刻。
苏文又冷冷的扫了那群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一样,继续说道:
“陛下口谕,为确保这场朝议的公平公正,以还天下人一个真相,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相关事件的人证亦不可或缺!”
“宣京兆尹樊原,刺杀儒生者林圩,买凶者张骊,联络者王伯仁,狱卒、目击者若干,进殿接受质询!”
“宣东郡濮阳治水之事相关人证,平波将军郭昌、中郎汲仁、廷尉史杜周、东郡郡守陈虢、清河郡守王曦、信都郡守寇宣、渤海郡守葛朴、濮阳县令章谅、濮阳田氏家主田勇、王氏家主王庆、东方家主东方迟,曹氏家主曹耐,东郡与新河流经其余三郡的百姓若干,及近日进入长安自称水患灾民散播消息者若干,进殿接受质询!”
“宣鲁国史家之事相关人证,鲁王刘光、鲁王后史氏、奉车都尉霍光、鲁国国相程玉、鲁县县令张伍、史氏尚存宗亲若干、史氏仆从奴役若干,鲁国郡城百姓若干、进殿接受质询!”
“诸位有权向相关人证质询任何问题,人证不论身份,不论官职,必须对质询正面做出回应,任何疑点都可当堂一一辨明。”
“宣人证进殿!”
此话一出。
“哗——”
宣室殿内立刻传来一阵喧哗议论。
任谁都不曾想到刘彻居然会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几乎将所有相关事件的亲历者、甚至是当事人都作为人证召了过来。
以供这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当面质询,了解整个事件的真相。
“这、这、这……”
赵周和石庆脑瓜子再次嗡嗡作响。
他们已经完全搞不懂刘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究竟是要让刘据废的板上钉钉,还是这些事件尚且存在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必要公之于众?
“郭昌?”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刘据就立刻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当初毁堤淹田的时候,只有郭昌一人知道“屯氏河”的真相,现在刘彻将其当做人证召来接受质询。
便说明郭昌极有可能很早之前便将他给出卖了,刘彻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至于这是为什么?
究竟是什么让郭昌宁愿违背毒誓也要出卖自己……
刘据只能将其归咎于“穿越福报”的漏洞。
正如这次刘彻忽然搞了这么大的阵仗,目的应该也是当众将这些事情澄清,还他一个清白,以求彻底堵住那些弹劾他的人的嘴巴。
这肯定也是受到了“穿越福报”漏洞的影响。
毕竟刘彻是什么人他也算是有些了解了。
其余两件事暂且不提。
此前刘彻已经将“毁堤淹田”之后的“因祸得福”说成是他天命所归,现在却又当众澄清事情的真相,将功劳还给刘据,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么?
以刘彻的性子,如果不是有不明因素的影响,真的会做这种事情?
刘据宁死都不信!
刘据现在只相信一件事,这场闹剧至此便彻底结束了。
成为满级人类的事也不用再想了,他此前的推测不存在任何问题,“穿越福报”的漏洞是真实存在的!
还真是难为刘彻了呢……
……
这些人证依次进殿之后。
刘据这个太子,在这场“废立太子之议”中反倒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为了不被弃市,对每一个人证都进行了事无巨细的质询,拼命从中寻找疑点和漏洞。
然而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良久之后,他们终于在绝望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买凶杀人的绝对不可能是刘据;
毁堤淹田尽在刘据掌握,淹没的良田只有濮阳的几个望族,而这些良田还是那些望族为了根治水患主动献出来的,至于新河流经的三郡,非但淹没的田地极少,涉事的百姓还都提前得到了刘据的赈抚;
史婉君与史家大母的死亦与刘据无关,是史家人自己逼死的,甚至还企图欺骗刘据,他们完全是自己作死,相反刘据事后还厚葬了史婉君……
绝望中有人很不甘心,一遍一遍的质询着这些人证,翻来覆去,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但是很遗憾。
编造的谎言总有意想不到的漏洞,但确切的事实却处处严丝合缝,就算是苍蝇也对无缝的蛋毫无办法。
“……”
三个时辰后,日头已经爬上了宣室殿正当头,刘据甚至已经趴在案几上补了一觉,宣室殿中才逐渐安静下来。
那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个个如丧考妣,面色惨白。
刘据哪里是德不配位?
他简直是有史以来最不可限量的太子,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评价刘据……
此刻这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心中都已被忐忑与恐惧填满,他们更在意的是,陛下该不会真像诏书中说的那样,将他们以弃市论处吧?
“……”
赵周和石庆则目光复杂的望着才刚刚睡醒,嘴角还挂着口水、脸上还印着朝服缝线印记、睡眼惺忪的刘据。
他们曾在心中暗自给刘据贴过无数个标签。
但现在,他们却发现刘据陌生的可怕,也强大的可怕!
无论是心性,是城府,是智慧,还是能力……不仅是远超了年龄,也远胜于他们!
见这场朝议已经有了定论,那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也已无话可说。
全程冷眼旁观的苏文终于又开了口:
“陛下口谕,今日诬告太子者是否弃市,由太子殿下亲自决定!”
说着话的同时,苏文还不忘对刘据使了个眼色。
这自然也是刘彻的意思,这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虽然愚蠢酸臭,但同时亦是大汉皇权法理基础的一部分,若刘据这回饶他们一命,这群“单纯固执”的酸儒今后便会转化为刘据的拥趸。
这是刘彻送给刘据的一份礼物,亦是父爱的体现。
如此浅显的意图,刘据不应该看不出来吧?
一旁的赵周和石庆已是瞬间就听出来了这道口谕中的意图,也体会到了刘彻对刘据的看重与栽培。
这是经典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此前的那道诏令,已经使得那些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心中惊惧,若刘据现在赦免他们,又或是给一个象征性的惩罚,定可令劫后余生的他们感恩戴德。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
却见刘据已经迷迷瞪瞪的站起身来:
“弃市,必须弃市。”
“我父皇此前都说了弃市,我是那不遵父命的不孝子么?”
话音刚落。
“夸嚓!”
后殿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没拿稳,摔在地上磕碎了的声音。
“殿下饶命,我等知错了!”
“殿下,不知者不罪啊,我等也是被人蒙蔽……”
“殿下此前做的那些事一看就是仁德之人,殿下饶了我等吧……”
“殿下……”
一众太学儒生和贤良文学本还抱有一丝希望,听了这话当即再也不敢矜持,连忙跪在地上哀求起来。
苏文见状不得不来到刘据身边,附耳劝道:
“殿下,这些人可以不弃市……”
“可是我想将他们弃市。”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如此对殿下有好处,请殿下三思。”
“可是我父皇说了由我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