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淑整个人瘦的厉害。
三月的晴日正午,风吹得树荫下都是暖的,可萧淑整个人缩在厚实的罩衣里,像是要被衣服吞没一样。
“大病初愈,怎么不好好养一养。”
云晏也是很久没见萧淑穿戴整齐的样子,乍一见,看着竟然比她躺在病榻时还要憔悴。
萧淑被自己的两个侍女搀扶着站在门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妾身听闻……贵妃娘娘病了……想进宫探望。”
萧淑的声音很轻,一句话断了三次才说完。她耳朵上的红宝石坠子,随着她的喘息,不安地晃动着,衬着她的面色更加灰白。
“不如先好好将养几日吧,等天再暖和一些。”云晏指使侍女们将萧淑扶进屋里。
萧淑的每一步都是虚浮的,好容易进了屋,歪在榻上喘了好一会儿气。
“怎么总好不全,再让太医来看看才是。”
她听到云晏如此关切自己,百感交集,眼中含泪。
“夫君就让妾身进宫看看去吧……妾身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萧淑捂着自己的胸口。
“母亲和弟弟都没了,妾身真怕哪天连这个妹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闭眼了。”
“瞎说什么。”云晏正色道:“你就是病还没好全,才想东想西的,贵妃娘娘不过是身体不适,皇后免了请安,让她在玉连宫修养,怎么到你嘴里就如此严重了。”
萧淑倚在矮桌上没有说话。
“将夫人安顿好。”云晏吩咐两个侍女,又让自己的亲随准备好被褥,让萧淑暂且在自己书房躺下。
“权儿呢?”萧淑半闭着眼睛问了一句。
“有事出门了。”云晏并没有与她说云权的去向。
“权儿是不是……去找三皇子了?”萧淑勉强睁开眼睛,却看到云晏已经起身去给下人交代事情去了。
“加一条被子,去把夫人平日里吃的补汤端来。”云晏事无巨细,等到一切准备好。
他的亲随已经带着太医进来了。
“你是……”萧淑见来的太医眼生,便问道。
“这是太医署的楚太医。”云晏介绍道。
“张太医今日忙,就让在下来了。”楚太医长了一张笑脸,看起来十分和善。
萧淑看着楚太医的脸,脑海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可她实在是太虚弱了,没有力气去回想,自己究竟意识到了什么。
等到一切折腾完,萧淑喝了药又睡过去,云晏让人收拾出软轿,将她抬回了后院。
云晏留楚太医喝茶讨论萧淑的病情,将茶席摆在前院的花厅里。
“这是怎么个章程,您说吧。”楚太医笑吟吟地喝着茶,“这海洲的茶,就是好,我就喜欢这独一份的清冽。”
“你若是喜欢,就带些走。”云晏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并不焦急于萧淑的病。
“好茶还要配好水,有了好水还要有好茶具。”楚太医的眼睛都笑眯起来了,“这麻烦多海了去,在下可伺候不起,不如多敲几趟您家的大门,讨个便宜。”
“内人的病就有劳你了。”
“您就放心吧,在下保证让夫人尽快好起来。只是……”楚太医压低声音:“只是这毒是谁下的,您有数吗,要不要从源头……”
楚太医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现在还不是时候。”
楚太医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谢绝了云府下人送上来的礼匣子。
云晏又回了书房。
书房里已经都收拾过了,香炉里燃着甘松配的香料,烟雾从香炉镂空的顶盖飘出来,让盖子上奔日的麒麟犹如踏在云端。
云晏坐在圈椅上,看着太阳投在窗户纸上的影子从橙黄变成绯红最后慢慢暗下去。
书房里没有点灯,香也燃尽了。
屋子里有些冷,但云晏觉得这样更适合思考。
“还是太心急了……”
萧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主动与赵光霖离心。
云晏起身在屋里踱步,在自己的书房里,即使摸着黑,他也完全知道应该往哪儿走。
萧擎却主动走向了他未知的地界。
萧家是被两代皇帝接力提拔起来的家族,没有根基,唯一的依仗就是皇帝的信任。
同样,赵光霖也不会轻易舍了萧家,这不仅是打了自己的脸,还会助长朝廷中世家子的气焰。
这就意味着,萧擎只要不犯大错,萧家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可惜……”
可惜,萧擎见处置了高家,就以为皇上与萧家离了心。
主动舍了在赵光霖面前示弱请罪的机会,与王青仪斗起来。
虽说是与皇后一族争斗,但抢的却是皇位。
赵光霖人都还没死呢,萧家居然就惦记上了,他只是越来越看不顺眼萧家。
看到皇后与萧家起了争斗,便不会第一时间下场,而是先在岸上看一会儿好戏。
在云晏看来,皇后与萧家前些年对太子之位的争夺,雷声大雨点小,像一出猴戏。
只不过,猴子是萧家,耍猴的是皇后。
耍猴的敲起锣,遛着猴翻个跟头,把皇上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等皇上回过神来,太子之位已经进了皇后的口袋里。
“泥腿子就是靠不住啊,目光短浅。”云晏难得说了一句重话。
站在外头的亲随轻轻敲了敲门:“爷,李常侍来了。”
“我知道了,请李常侍在正厅稍坐片刻。”
李横是带着赏赐来的。
“云大人,此乃北地进献的山珍。”李横面带喜色,将匣子一一打开为云晏介绍。
“陛下记挂着云大人的病情,便派在下来探望,不知云大人可好些了?”
“感念圣恩,臣的身体好多了。”
两人客套几句,李横便要走。
“劳李常侍跑一趟,还请常侍赏光喝杯茶再回去。”
“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茶端上来,李横一嗅就知道是自己平日里爱喝的种类。
便知晓云晏早就等着自己来。
“云大人果然心细如发,近日陛下为雍州的事忧虑,茶饭不思。吾等跟在陛下身边,却无法分忧,深感惭愧啊。”
说完李横又笑了:“云大人家的茶叶极好,在下每次来尝过,回去以后都要念念不忘好几日。”
“是云某疏忽了。”云晏一副刚刚想到的样子,“来人,给李常侍包一些带走。”
李横带着匣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云府。
云晏并没有在正厅多做停留,他又回到了书房,铺开信纸疾笔如飞。
写完之后,他唤亲信进来:“你亲自把这封信带去海洲,一定要等到云晦看完,带着他的答复一起回来。”
“小的知道了。”亲信接了信,连忙退下收拾行李动身。
云晏又叫进来一个亲随:“准备好我的官服,明日上朝。”
*
日落西沉,月挂柳梢。
京郊王家的山庄里,几个少年男子团聚在花园里,饮酒赋诗。
脚步翩跹的舞伎穿梭在人群中,为这些年轻公子们斟酒献笑,亭子里的乐伎演奏着京城里的时兴曲调。
四皇子赵明珀坐在上首,眼睛直勾勾盯着舞伎的脚,根本挪不开。
跟着他的宦官生怕其他人注意到四皇子失仪,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赵明珀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入了迷,咳了两声做掩饰,又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云权早在赵明珀回神之前就移开了视线,他看向远处正与山庄的下人交代事情的王元英。
宴会的主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小插曲,正在宽慰一个不慎打翻酒壶的小厮。
云权看王元英那春风和煦的样子,又瞟了一眼赵明珀做贼心虚的窘迫,很是怀疑今日这些舞伎是王元英有意安排的。
正想着,王元英就已经过来了,他拄着拐杖,走得很慢,但四皇子已经起身迎了上去。
“您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她们伺候地不周到?”王元英关切道。
“这不是急着找你。”四皇子亲密地抓住王元英的胳膊,引着他坐在自己的下首,“你把我们请到这儿来,不是说有好东西给我看吗?”
“四皇子觉得这些舞伎如何?”王元英笑着问。
“这……”四皇子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人。
云权感觉到他视线扫过来,神色如常地夹取了一些素菜食用。而其他人也都做着自己的事,不与赵明珀有视线接触。
所有人都避开了视线,反而让赵明珀更加不自在,他皱着眉头道:“你若是喊我来,只是为了看这个,那未免也太轻浮了。”
“殿下恕罪。”王元英温声介绍到:“这些舞伎原属于一位蕃商,身怀妙技,舞艺精湛。更特别的是,她们会跳一种战舞,是北狄那边传进来的。舞起来转袖生风,剑弩齐列,气势非凡。”
四皇子听着来了兴趣:“既如此,那便赶紧奏乐,让她们舞起来。”
王元英笑着应下,吩咐了侍女几句,让舞伎下去准备。
酒宴因为马上要迎来献舞而热络了起来。
云权就坐在王元英的旁边,听到他对赵明珀感慨道:“殿下赏光,实属荣幸。”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
“姑母总说,要在下多为殿下们分忧,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在下愚钝,唯恐哪里没做够,反而惹得殿下们不悦。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四殿下指出来。”
“你未免太小心了。”云权听出赵明珀很受用这种恭敬,“大哥也总教导我们多与你亲近。”
赵明珀看到王元英稍稍扭头看了眼门外,立刻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差点忘了,老三也真是收下帖子,临了不来却只让我带话。”
“三殿下可是有要事?”
“没什么事。”赵明珀随意地道:“贵妃娘娘近日身体不适,老三去侍疾了。”
云权听到这里,捏着酒盅的手稍稍一顿。
奇怪,赵明瑜平日里最怕萧贵妃,就算是为了尽孝侍疾,也绝不会在玉连宫久待。
今日这是怎么了,难道萧贵妃的病情加重了?
*
“贵妃娘娘已经睡熟了,殿下也去歇息吧。”阿红举着灯来到三皇子赵明瑜身边。
“不、不用,我这几日就呆在母妃宫中哪儿都不去。”赵明瑜坚定地道。
阿红哭笑不得。
“那您也要歇息啊,您的寝殿已经收拾好了。”
赵明瑜意识到自己误解了阿红的意思,连忙找补道:“我担心母妃醒了找不见我。”
找您做什么,骂您一顿吗,阿红腹诽,嘴上却只能说:“殿下,不如去看看小殿下们吧,两位小殿下也为贵妃娘娘焦急了一整天,方才将将哄住。”
“那好那好,我这几日就替母妃去哄弟弟妹妹。”
赵明瑜刚要起身出去,又拉住阿红。
阿红吓了一跳,连忙不动声色地躲开:“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我这几日都住在母妃宫中侍疾,你派人去季将军府通知季鸣鸿一声,就说他就不用进宫来了,趁着这功夫……呃……趁着这功夫赶紧把要给我的东西准备好。”
“是什么东西?”阿红随口问了一句。
“哎呀,你、你就别管了。”
你以为我愿意管啊,你能捣鼓出什么好东西就怪了。
阿红不再说话,提着灯引着赵明瑜往寝殿走。
九皇子赵明珹与公主赵媞珠已经睡熟了。
这让不擅长与弟弟妹妹交流的赵明瑜松了一口气。
他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寝殿,里头的布置没有变动。他往床上一躺,感觉回到了小的时候。
赵明瑜的眼睛张张合合,很快闭上,轻轻打起了鼾。
一直到子夜时分,外头传来一声鸮鸣,惊得他睁开眼睛四下查探。
“殿下出什么事了?”
为他守夜的宫女连忙进来查探。
“没事,把灯熄了。”赵明瑜立刻将宫女撵了出去。
等到室内又暗下来,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季鸣鸿啊季鸣鸿,我可全指望你了。”
*
鸡鸣三声,云桐就醒了。
眨了眨眼睛,再也睡不着。
最近没有一件顺利的事。
武正己没有按时不说,京城的消息也断了。
早上梳头发的时候,她又给自己梳断了三根。
她攥着头发黑着一张脸,把进来送热水的侍女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再去看看假书生回来没有。”
侍女下意识地要扭头去执行云桐的命令。
被眼疾手快的梨果拦下,她安抚地朝侍女笑笑,又扭头对云桐道:“知道了,姑娘,我这就去。”
“把水放下吧。”云桐已经收敛起情绪。
侍女的心定下来,更加仔细的为云桐梳洗。
过了一会儿,梨果跑回来了:“姑娘,山上来信了,让您赶紧过去。”
“出什么事,说了吗?”云桐连忙站起来,桃珠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去给云桐取出门的外衣与东西。
梨果摇摇头:“只说让您赶紧去。”
紧赶慢赶,云桐用比平日快一倍的速度赶到了山下。
从马车里出来,就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山门口。
“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季鸣鸿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