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桐目送马车拐出巷子,就转身上了另一辆低调的马车。
上车以后,樱珠接过她的帷帽,低头认错:“姑娘,我今天不该说话。”
桃珠姐姐再三与她说过,姑娘在与旁人讨论正事的时候,不能随便插话。
她第一次跟姑娘出来就犯了错。
可是,她一听到姑娘的兄长把要害她说的如此冠冕堂皇,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人。
他们为了几贯钱,就把她塞给人牙子,明明是趴在她的身上吸血食髓,却说是要让那个姓王的牙婆带她去过好日子。
她就不明白了,难道这些人把她当傻子,若是跟着牙婆走是要去过上等人的日子,他们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儿女去,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去呢。
她气不平,自然就忍不住。
“我就是……我就是想起……”樱珠喃喃道。
“樱珠。”
樱珠听到云桐唤她连忙抬起头,
只见云桐对她摊开手,手心里是一只红粉色的绢花。
樱珠眼前一亮,这只绢花她见桃珠姐姐戴过,很是喜欢。
哪成想,云桐的手一翻再摊开,绢花就从她的手上不见了。
樱珠揉揉眼睛,抬头怔怔地看着云桐。
云桐一笑,探手到樱珠的耳边,樱珠只觉得发髻上多了个东西,用手摸一摸,就碰到了那轻盈地好像风一般的绢花花瓣。
“姑娘……”
云桐笑了:“第一次跟我出来,做的不错,你应得的。”
“谢谢姑娘。”樱珠的手放在发髻上,既想摸又不敢摸,“可是……可是……”
“好了。”云桐坐回去,依着靠枕轻声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樱珠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深吸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
“姑娘,我以后一定好好跟着你做事,像桃珠姐姐那样。”
*
云桐的马车开出了城,来到一处庄子。
这庄子本是文兴岩的产业,地方不大,胜在位置优越,离沛南的码头不远。
文兴岩原是舍不得的,但云桐把文为霜交给他之后,他大手一挥就把它送给云桐做谢礼。
“您可别要了他的命,”云桐嘱咐道,“他擅离军营,还得回去执行军法呢。”
“外甥放心,我有数。”文兴岩笑道,“你在沛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个小庄子就送你了。放心,东西都搬得干干净净,以后就是你的了。”
云桐原先以为这庄子八成是文兴岩下了船以后休息的地方。
可是进了偏屋的地下室,这种熟悉的、被一遍又一遍清扫过后,依旧残存的腥味,让她对这庄子的用途有了新的认识。
靠着河,正好方便清理对吧。
倒是正好,方便她了。
桃珠与北风早就等在那里。
看到云桐,桃珠连忙迎上来。
“姑娘,可来了。”
她陪着云桐进了主屋。
“人就在下头,姑娘放心,李望还有他带来的两个护卫,都逮住了,没有人看见。”
“送信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
“行,那咱们抓紧时间。”
云桐换了件深色的外衣,就往偏屋走。桃珠与樱珠自然要跟着,却被她强行留在了主屋。
“北风跟着我就行,你们就在这儿守着门。”
“是,姑娘。”
目送云桐离开,桃珠带着樱珠去检查庄子的守备,一边走,一边问:“没有惹祸吧。”
“惹了……”樱珠不敢瞒着姐姐,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桃珠姐姐对不起。”
“你呀……”桃珠叹了口气,“不要哭了,以后好好跟着姑娘做事,别再出这种错了。”
“我知道。”樱珠一边吸鼻子一边点头。
“好在今日是面对大公子,若是以后跟着姑娘见外人,可不许这样了。”
“我一定不会再犯了。”樱珠坚定地保证,“可是,桃珠姐姐,为什么大公子这么对姑娘,姑娘却不伤心呢?若不是姑娘聪明,大公子可能就得逞了。”
“可能正是因为姑娘天资聪颖,所以看得明白。”桃珠用手指碰碰嘴唇:“这个问题以后不要问了,咱们只要跟着姑娘好好做事,知道吗。”
樱珠点点头,桃珠几句话引到她的绢花上,刚刚的话题就算揭过去了。
*
“留神脚下。”
地下室的楼梯很陡,北风在底下心惊胆战地看云桐走下来。
为什么这种地方都要造这么陡的楼梯啊,云桐忍住想,还有这有等于没有的光。
柱子上挂着的油灯摇晃了两下灯芯,似是听到了云桐心中的抱怨。
云桐踩在地下室的地面上,只觉得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寒意立刻卷了上来。
跟她上辈子去过的类似地方也没什么区别,大概是因为死过人的地方都是这样吧。
不只是云桐这么想。
被绑在立柱上,跪在地上的李望也意识到了,这个地方是用来做什么的。
刚刚,把他绑来的人,在他面前放了一张圈椅。李望立刻意识到,自己是被什么大人物“请”过来的。
哪怕他身负圣意,也忍不住开始恐惧,他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李横与他说过,这些州郡里的大族都是一方的土皇帝,到了他们的地盘一定要小心谨慎。
他刚来齐州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地,可是齐州牧那恭恭敬敬地态度,让他不确定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金银财宝,奴仆美人,就像风刮来的一般,涌入他住的宅院。
这些地方大员、豪门大户,像那些宫里等着喊他干爹的小宦官一样,一脸讨好地等着他在折子里给他们写好话,
只要他表现出一丝为难就百般讨好,送来更珍奇的珠宝、更有风情的美人。
于是,他贪婪地向这些人索取更多的东西,提出更过分的条件。
而不管他要什么,他们总能满足他。
一直到他在沛南碰了壁,南宫蕙甚至都没有见他。
他将被羞辱的怒火全部发泄在折子中,在交给骑传的那一瞬间,他痛快的如同那日将李横撵出京城一般,丝毫没有想过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
他是皇上派下来的,难道还有人敢对他做什么吗?
紧接着,他便碰到了。
这个把他绑来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她走下台阶时,身上黑色的衣服,似乎把暗室里微弱的光都遮住了。
接着,她便在那张圈椅上坐下。
“你叫李望?”她问。
“你是什么人?”李望反问道,“我可是皇上派到齐州的监军,你立刻放了我,我可以当这事没发生过!”
“监军?”云桐平和地望着他:“有何凭据?”
“我的印鉴……”李望回忆了一番,“在、在跟着我的人手里!”刚刚他离席的时候,被一个端着水盆的小厮撞了个满怀,他换衣服的时候,身上的銙革带是让手下人拿着了。
云桐看了一眼北风,北风立刻走到云桐身侧。
“有吗?”
北风摇摇头,笑着道:“这么要紧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随身带着呢。”
李望的瞳孔急剧缩小:“中计了,你们、你们是一伙的,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边嚷嚷一边挣扎,捆着他的麻绳随着他身体的扭头越捆越紧。
“快放了我!不然,等苏州牧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的!”
“苏州牧?”云桐轻声道:“你在奏折里说了不少他的好话,只是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他的心已经放回肚子里,还要救你做什么?”
李望瞪大眼睛,上牙打下牙,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是什么人?”
他踢到铁板了,敢拦住骑传私拆公文的人,哪怕是齐州这样的地方也是少数。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奇怪,我还以为你认得我。”
李望听到云桐这么说,盯着云桐的脸看了好半天,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你!你是云家的!”
“你在折子里写要让我进掖庭?”
“误会、都是误会。”李望拼命摇着头:“是小的没见识、没见识,小的是说要您进宫做娘娘!”
云桐也没理他,继续说道:“原本我还奇怪,若是要罗织罪名,处置云家,那何必多余派你到齐州装样子。”
她从北风手里接过李望写好的奏折,打开来,里面凌乱的字迹,像是酒后写出来的一样。
云桐笑了一下,把奏折随手扔在李望身上。
李望吓得往后躲,嘴里喃喃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嘘……”云桐用食指碰了碰嘴唇,示意李望闭嘴,继续听她说。
“所以会不会不是皇帝指使你做这件事,或者你是怀了什么旧冤?若是这样,我想我就有必要见见你。”
李望低下了头,像被打了一样瑟缩起来。
他想起了那顿打,想起了那之后李横充满嘲弄的目光。
“想不到,还真是认识的人。你是萧贵妃宫里的?”
李望下意识摇摇头,又立刻拼命点头。
“是、是,是萧贵妃指使我的!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别杀我,别杀我!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
云桐也不看他,只轻声道:“你说,如果你今日说的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会如何?”
“不会的、不会的!”李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姑娘您大人有大量,您放我回去,我有用,我有大用!皇上、皇上他不信任云家,我能让皇上信任云家啊!”
云桐沉默不语。
北风怕长时间在这种阴气森森的地方呆着对人无益,轻声提醒云桐:“姑娘,不如上去慢慢想吧。”
李望松了一口气,只要给他些时间,他定能编织出令这丫头满意的谎言。他连皇上都糊弄过去了,怎么可能栽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就在他又燃起活着的希望时,云桐向他看了一眼,李望连忙低下头,掩藏住自己的眼睛。
忽听到云桐问他:“当年你挨了萧贵妃的一顿打,却没有想方设法地报复她,这是为何?”
李望露出一个凄惨的神情:“贵妃娘娘嚣张跋扈,连皇后都退避三舍,小的如何能在她那里寻公道呢?”
“所以你是觉得我好欺负,才在公文里大放厥词?”
不等李望争辩,云桐就起身往外走。
远远地,李望听到她的声音冰冷又无情。
“收拾好了,扔河里。”
“姑娘饶命啊,饶命啊!”李望见北风向他走过来,连忙扯着喉咙挽留云桐。
“我真的知道很多事情!很多宫里的事情!别杀我,别杀我!”
云桐走出地牢,走出偏室,里头的声音就一点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北风从底下出来。
“姑娘,都收拾好了。”
地牢里有一条水道,与沛水相连,因此清理起来格外方便。
然而北风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真的不用再拷问他吗?”
虽然李望这人满嘴谎言,但北风觉得以他的技术,还是能抠出两句真话的。
“不必,”云桐站在阳光下,身上的寒意渐渐褪去。
“他只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