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春五十多岁的年纪,十多年前,他接任纺织厂厂长的时候,正是四十出头年富力强的时候。
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迎来了经济体制改革,计划经济体制和市场经济体制并行,也就是俗称的双轨制。
一开始他也没在意,上面交给厂里的任务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想什么市场经济。可就是这样的心思,让他错过了最佳的发展时机。
七八年提出改革开放,私营经济一直在曲折中发展,逐渐增多。企业生产增加、竞争加剧,而生产材料短缺也越来越严重,促使物价两极化非常严重。
市场物价飞涨,而计划价格却严重低于市场,这样一来,就催生了一批倒爷。
站在金字塔顶尖的,用几条烟几瓶酒,就能在有关部门拿到批文和供应票证,然后以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卖给私企。
站在金字塔中间的,就各显神通,在国企拿到计划内的紧俏耐用消费品配额,然后以几倍的价格,就地转手加价倒卖。
站在金字塔下面的,都是一些地头蛇,他们拿到的就是加价转手的紧俏耐用消费品,然后弄到市场上去批发。
而江州纺织厂,那也是大名鼎鼎,自然逃脱不了关系户拿着条子来要配额,然后转手高价卖出。
如果那个时候,陈长春哪怕能稍微重视一下市场经济,他都能赚得盆满钵满,但是他没有,依然沉浸在计划供给之中,总是认为有国家兜底,厂子就一定会继续红火下去。
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纺织厂的产品,不管是新研发的面料还是花式,不到两个月,市场就会出现同类产品,而且质优价廉。
这样一来,吸附在纺织厂身上的那些倒爷消失了,因为他们赚不到钱了。等市场经济彻底放开,计划配额取消,陈长春突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产品在市场上卖不出去。
大量的产品滞销,九千多职工的重压,仅仅不到两年时间,纺织厂就扛不住了。
就在两个月前,他把库存产品,以远远超出市场的低价卖了出去,给职工发了最后半个月工资。
陈长春接完邓长利电话之后,默默的放下,然后就开始坐在那发呆。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的干到退休。
可他做梦都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曾经辉煌的厂子,倒在了自己手里。
咔哒!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长春拿起烟点了一根,然后起身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精神又是一阵恍惚,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里挂上了晶莹的泪珠。
当年上下班的时间,几千职工涌进厂区,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而现在,除了保卫科还在之外,大部分职工都闲赋在家了。
“啪啪啪……”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陈长春没有回头的喊了一声。
“进来!”
厂党委书记白文友推门进来,他的个子不高,身材有些胖,但年纪不大,也就是四十一二岁。
“老陈!”白文友来到陈长春身边:“接到邓市长电话了吧。”
陈长春默默的点头:“接到了。”
白文友也抬头看向了窗外,有些伤感的说道:“有周安东接手咱厂,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就是空落落的。”
陈长春没有说话,手里的烟在燃烧着,他也没有抽,眼神空洞,没有一点聚焦。
过了一会儿,白文友又幽幽的说道:“也好,周安东接手了,也许纺织厂还能再现辉煌,几千职工的饭碗也能保住,到时候,我们也不算罪人了。”
陈长春的手一抖,燃烧殆尽的烟头,烫到了他的手,抬起来一看,被烫到的地方有些发白,隐隐作痛。
“你刚才说什么?”
本来还很伤感的白文友,差点被陈长春整破防,什么伤感情绪都没了。
“合着,我这叨叨叨的说了半天,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
陈长春收拾好心情,笑了一下:“周安东能接手咱厂,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白文友点头:“只是啊,我们两个该何去何从?”
陈长春沉默了一下:“如果周安东需要的话,我会留在厂里,哪怕担任一个车间主任也可以。”
白文友愣了一下,好久没有说话。
陈长春歪头看着他:“你呢,服从市里安排?”
“我还没有想好。”白文友微微摇摇头:“也许,我会跟你一样,选择留在这里,如果周安东同意的话。”
“其实我就是不甘心,厂子毁在了我手里。”
看着外面的景色,陈长春那有些疲倦双眼渐渐亮了起来。
“如果留下来,有一天周安东能让纺织厂重现辉煌,我这一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不然,我死了都得带着愧疚进棺材。”
白文友问道:“你就这么肯定,周安东能带着纺织厂重现辉煌?”
“不肯定。”陈长春抬起双手,用力的揉了揉脸:“但是周安东能给我信心,给我希望。”
“这倒也是。”白文友轻声说道:“点金之手,营销之神,可不是瞎说的。”
陈长春笑了起来,很明显的,他神情轻松了很多。
“走吧,把保卫科、财务科和后勤值班的都叫上,简单的弄个迎接仪式。”
白文友说道:“邓市长说不让搞什么欢迎仪式。”
陈长春转身往外走:“领导不让整,咱可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白文友也就是说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毕竟,纺织厂曾经是闻名全国的大二型企业,每年接待上级领导的次数,两把手都数不过来。
条幅和彩旗应有尽有,但条幅上的字想要重新弄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把人召集起来,拿着那些小彩旗来到大门口。
这些职工脸色都不是那么好看,因为陈长春只是告诉他们,有领导来厂里视察,所以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一名中年女人嘟囔着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死犊子,厂子都黄了还跑过来打秋风,也不怕喝酒的时候被呛死?”
旁边一名年轻人冷笑着说道:“厂里还哪有钱让他们祸害,来他们也是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