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归梦了无痕
作者:暗暗淡淡   京剧猫之相濡以沫最新章节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此生漫漫,无你何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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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旭十六年。
    “猫砂!上好的猫砂!”
    “小店今日开业,所有菜品免费品尝!”
    “鱼丸!芝麻鱼丸!没有猫能够阻挡俺家鱼丸的诱惑!”
    “哥哥快来陪我玩呀!”
    “别跑!哈哈哈!”
    市井的喧闹和孩童的啼笑声让咚锵镇的街道热闹非常。
    这是属于新的猫土,充满活力的猫土才会拥有的盛景。
    猫民们安居乐业,不必为生机发愁,也不必为魔物和混沌而担惊受怕。
    他们珍惜现在的生活,因为他们知道,是无数弱小又伟大的猫用鲜血换来了猫土的今天,是无数被遗忘的英雄用尸骸塑造了如今的盛世。
    那近乎惨绝人寰的一战过后,猫土也陷入最黑暗的时刻:城池尽毁、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做宗、打宗境内寸草不生。但不用多久,经过猫民们的努力,家园便慢慢开始重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而今,距终战已过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太久了,久到很多猫都忘了,忘了那场战争的惨烈;太久了,久到记得的猫,依旧痛彻心扉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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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锵镇。
    一猫戴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斗笠,白纱遮面,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氅衣,松松垮垮。
    他就坐在街角小摊前,安静地吃着面,一旁还放着两串鱼丸,一串被咬去了两个,另一个静静地摆在那儿,不动,也没有吃的意思。
    四周的喧嚣似乎无法影响到他,他孤寂、漠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这喧嚣扰攘的尘世,格格不入。
    他的心封闭着,时间和记忆就似一把找不到钥匙的锁,将他与这尘世割裂开来,他出不来,世界进不去。
    “叔叔!叔叔!”
    一个甜甜的女声从下方响起,小黑漠然地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桌旁那只小小的身影。
    那只小猫穿着碎花裙子,扎着可爱的发髻,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满是好奇地盯着眼前这只沉默寡言的黑猫。
    那双眼睛真亮啊,那里面装满了独属于孩子的天真烂漫,也足矣装下这个缤纷灿烂的世界。
    “叔叔,你长得可真好看,是镇子里我见过最好看的猫了!”
    小姑娘毫不吝啬地夸赞,见小黑不语,又看到他有些冷硬的脸,不由得生出一丝惧意,可还是上前了一步。
    “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呀,这个给你!”
    小姑娘说着将手中刚买的糖葫芦递了出去。
    “妈妈说,不开心的话吃糖就开心了,糖葫芦哦!可甜啦,送给你!叔叔笑笑才好看!”
    小黑盯着这只小猫看了很久,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底竟生了逃避的意思。
    那小猫见漂亮叔叔不接,思索了一下,踮起脚尖将糖葫芦塞到小黑手里就蹦蹦跶跶地跑远了。
    “叔叔再见!”
    “……”
    小黑将斗笠摘了下来,一双早已失了神采的赤眸里划过了一丝微芒。
    “吃糖……就会开心吗?”
    他缓缓张开了嘴,讷讷地咬了一口,随即看了看手中握着的糖葫芦,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糖很甜,甜中夹着山楂的酸涩,小黑大口吃了起来,发泄似的嚼着山楂和外面的糖衣,妄图汲取更多的甜味,亦或是酸味。
    直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落到手背上,又顺着毛发滑落,小黑才回神。
    在那之后,便再无动作了……
    “骗子……吃了糖,我一点也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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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旭三年。
    “醒了?”
    灵魂被撕裂成碎片的痛苦瞬间袭来,小黑被这剧痛刺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无数的片段涌入脑海,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呃!!!”
    小黑周身的气息乱极了,守在一旁的谷主皱了皱眉,手指轻点小黑眉心,柔和的白光没入,小黑眼中猩红退却,大口喘息着跌回床上。
    见小黑闭着眼,不愿睁开,谷主轻叹。
    “何不睁开眼看看?”
    “没必要,你还在,我又失败了。”
    一次次的失败将小黑心底的希望一点点磨灭,如今的他,再也生不起什么生欲了。
    “明明之前可以,为什么这次却不行?!明明之前成功过,为什么这次不行?!”
    “何必呢?一次次撕裂灵魂,你如今是不死之身,又何必如此折腾自己?”
    “为何我如何尝试都还是失败了?!明明只要回到过去重新来过,洛辞就可以活着!”
    谷主望着已然疯魔的小黑,眼中只剩下悲悯。
    “回溯时空意味着发生新的变数,我们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再也经不起一切重来。”
    “可我和他做出的牺牲还不够吗?!我只想他活着!如果毁灭能够带他回来,那毁了猫土,也在所不惜。”
    小黑眼底黑气翻涌,混沌朝着四周溢散而出。
    心底的狂虐在叫嚣着。
    毁了一切!把一切都毁了!
    没了洛辞,猫土留它有何用!
    谷主摇摇头,周身散发着白色韵光,将整个草堂笼罩在内,两股力量就在内部相互抗衡着。
    若说小黑是一柄无法控制的利刃,那洛辞便是唯一可以制衡他的剑鞘。而今鞘碎剑出,纵是谷主也没有把握可以制住随时会入魔的小黑。
    “小黑!你别忘了,这是你们共同的选择,你现在又在干什么?!亲手摧毁这一切吗?!”
    “……为他一猫而弃苍生于不顾,他不会答应的。”
    谷主见小黑依旧固执,叹息一声,道出真相:
    “他什么也没没有留下,没了指引所必须的媒介,你回不去……况且,早已被更改过的过去便不能再次更改,你明白吗?”
    这些话让小黑再也没了气力,周身的暴戾气息也散尽了。他只是怔愣地望着谷主,口中重复着:“你骗我……”
    “我所言真假,你又怎会不知?”
    “你,我,都不再是只为自己活着了……”
    “云忧谷你随时可以离开,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一旦混沌失控,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届时,哪怕形神俱灭我也会选择与你同归于尽。”
    谷主说罢,掀帘而去。
    小黑就这样躺在地上,抬起手来,想要触摸什么,也触不到了。
    血泪顺着眼角滑落,那一刻,小黑问自己,自己还算活着吗?
    猫土上再也没了混沌,韵力和法则之力。
    但不代表这三股力量不存在了,之所以猫土上再难见到,是因为这三股力量相互制衡,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归元血阵开启后,整个猫土的混沌和韵力都在法则之力的调和下汇聚融合。
    自己应该死了的才对,可自己的躯壳本就就混沌本源所凝聚而成的,不死不灭,死的,只能是黯。
    可是洛辞呢?
    他没能活下来,归元血阵抹除了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的所有痕迹,从今往后,猫土再无洛辞这只猫了。
    “黄泉路冷,是我失约了……”
    “十年了,你还在等我吗?对不起……”
    “为什么我死不了啊!为什么我一定要活着!”
    “带我走,别留我一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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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保留一丝意念并彻底重塑躯体,洛辞是不是也可以?”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没关系,我可以等,多少年都好!我沉睡修养了百年,外界也不过只过去了三年,洛辞伤的重,若要醒来,耗费千年也无妨,外界也不过是十年,二十年……没关系的,多少年我都等,你就告诉我,他一定会回来!只要我等下去,他一定能回来!对不对?!”
    谷主看向小黑,看着那只也曾意气风发,也曾在棋盘上搅动风云的黑猫走到现在,竟已是不成样子。
    活在谎言里,对你来说,或许比面对现实要好。
    只希望谎言破碎后,你也能从梦中醒来。
    洛辞,我也在等你回来,只相信因果的我,有时竟也希望世间因果总有变数,你还能回来。
    “对。”
    小黑嘴角扯出一丝笑,浑浊空洞的眼中又有了光。
    只这一句,便足矣支撑他走过无数年岁。哪怕他深知这不过是谎言。
    “我会等他,一直等下去。”
    谷主盯着小黑看了许久,随即叹了一声:
    “小黑,混沌极易影响心智,我希望是你在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小黑愣住了,随即很轻松地道:
    “你不必担心,混沌从始至终无法控制我,是我在控制我自己,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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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之后,小黑选择离开云忧谷,他没有回阴霾山谷,也没去找任何一只猫。
    他就一猫在猫土上随性地漂泊着,览遍猫土的山川湖海,等着那只猫回来。
    坊间传闻,时时有猫看见一只戴着斗笠,一身缟素的猫拄着一根青玉竹杖,四处漂泊,到一个地方就画一幅丹青。有猫猜测他是一个隐居避世的江湖高手,也有猫说他是有名的书画大家。
    没有猫知道他是谁,也没有猫知道他在做什么。
    所求是什么,或许他自己也快不记得了。
    山高路长,偏偏没能让他走多久。
    他走累了,最后来到了一个地方。
    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平淮村。
    村头的那间破屋子早就岁月消磨的再寻不得一丝痕迹,原本的屋子处变成了一片田埂,涓涓细流环田而出,慢慢汇进小溪里。
    远处山顶上再也不是光秃秃的,小黑与洛辞亲手栽下的小树苗早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林海。
    他来到了山顶,那块竖着的木板早已不见,土丘也被风沙磨平了,小黑寻了半日才扒出半块被腐蚀的破烂不堪木板子,上面只剩下一个“夏”字。
    “夏婆婆,我们回来看你了。”
    “婆婆,您不用担心,我们都过得很好,阿辞是个好哥哥。”
    暖暖的风拂过小黑的面颊,替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就像老太太粗糙的手,摩挲着他的心头宝。
    好孩子,别哭,婆婆心疼。
    小黑亲手为夏老太太重新立了一块石碑,用最坚硬的石料,刻上最工整的字。
    每一笔,他的手都不敢抖,抖了就停下来,等收拾好了心情,继续刻。
    他不吃不喝在山顶呆了两天两夜,将这里收拾的再看不见任何一株杂草,将碑立起来,摆好贡品,磕几个响头,什么也不说,跪了很久,下山去了。
    后来,他在村头围了一个篱笆小院,建了一间雅致又朴素的草堂,每日捯饬捯饬花草,种点小菜,就不去管了。搬来一把藤椅坐在上面,望着天上的流云,一待便是一日。
    山中有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松花酿的酒他尝过了,不及梨花醉,也不及西江月。
    春水煎茶,入口青涩,没什么味道。他也懒得再去做了。
    村子里的孩童总是偷偷来这里看这只古怪的大猫。
    村子里传的神乎其神,说这黑猫是携月踏云而来,是黑夜里的神仙,踪迹飘忽。
    孩子们自然好奇啊,却总见他坐在黄昏下,身子随着摇椅轻轻地晃,好像睡了。
    久而久之也就无趣了。
    直到那日,这猫一把推开屋门,横冲直撞地走进私塾里,盯着那外来授课的先生瞧了许久,失落的走了。
    而那授课的沐衍机先生好像很怕他,第二天竟直接离开了村子,再无音讯。
    再后来,他就成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孩子们敬他、畏他,时间久了,四处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是最厉害的私塾先生,同时,又害怕他手里毫不留情的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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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花开了又谢,院中梨树也枝繁叶茂,每年春日开出满园锦绣。
    冬去春来,已是十三年过去了。
    小黑教完了最后一批学生,也不再授课。
    他画遍了猫土所有的地方,再美也没有灵魂。他只是在机械的画,丹青没了灵韵,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
    他想画洛辞,想画陆吾、步云筝、呈雨墨、方澜、徵杏、梅远山,却无论如何都画不出记忆里的样子,哪怕他们的每一缕毛发都被印刻在心上,他也画不出。
    这时候,他会发疯,发疯地把所有画作撕成碎片,又将它们重新复原。
    小黑累了,不想再动了。
    他斩断一切羁绊,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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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他突然想去咚锵镇了,因为在这里,他再也感受不到洛辞的气息了,哪怕自始至终都没有。
    他想,洛辞在咚锵镇待过十年,或许可以寻到他曾经的影子。
    在咚锵镇里,小黑开了一间客栈,又开始浑浑噩噩地活着。
    四周的喧嚣让他痛苦又痴迷,他内心空虚且孤寂。
    每晚,他总会梦到最后的那场大战,他总能看到那刺目的红,张张合合的嘴,冰冷的温度……
    他会怨恨洛辞从未入梦来寻自己,他想为自己编织梦境,永世沉沦。
    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在想,如果洛辞回来了呢?
    万一自己恰好和他错过了该怎么办?
    所以不能睡,要好好看看,可不能错过了自己最爱的猫,一次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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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柜的,来两间客房!”
    “二楼左边第三间。”
    小黑听到熟悉的声音,眼中才有了些许神采,抬头,便撞入三双惊愕的眼瞳里,却见是幻夜夫妇和欢欢。
    当小黑说话时,幻夜便认出了他。
    “黯大人!您……”
    “不必再这么称呼我了,现在,我只是小黑。”
    小黑吩咐厨房做了一桌子菜,自己只是喝了些茶,饭菜基本没怎么动。
    听完小黑的叙述,幻夜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幻夜受洛大人的恩惠此生终究无法报答了。”
    元冥连忙安慰起幻夜来,小黑只是摇摇头,不做表示。
    “小黑叔叔,您还是跟我小时候见您一个样子,现在我都长大了。”
    听到熟悉的称呼,又将小黑拉回过往的回忆里。
    看着面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小黑已经看不到灰色小团子的影子了。
    “十六年了,确实长大了不少。”
    “您一直在这里开店吗?”幻夜问。
    “走累了,想休息了,在这里,等他回来。”
    “洛大叔最好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借你吉言。”
    原来这些年,幻夜夫妇一直带着欢欢周游猫土,如今来到咚锵镇游玩,待了三日便离开了,小黑又孤寂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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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悄悄的,烛台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着。鱼书经岁绝,烛泪流残月,摇曳烛火下的影子,孤寂地映在身后的墙壁上。
    烛光很亮,却照不亮一只猫的路,照不暖一只猫的心。
    “我宁可要独属于我的萤火微光,也不要这明亮烛火。”
    纸张散落了满桌,细看不过些许手札,草草写着几笔。
    【近日途径眼宗,闻桃林有红衣仙子花海起舞,故地重游,渐行深处方觉雾重忘却来时路。忽见一女子于林间起舞,红衣翩跹,步步生花。与之攀谈,才知她乃山下农家女,偶见红袖起舞,心向往之,便在此自学,渐入佳境。见她姿容秀气明艳,心性热烈通透,真乃一奇女子,竟有云筝当年之姿。奈何终究不可与她相比。】
    【今日遇一书生,背影颇似雨墨,见他与旁人对诗吟曲,便知此猫毫无风骨,不过是一腐儒,岂可同雨墨相比,当真是玷污了雨墨。】
    【重回笼门客栈,偶遇陆吾与无情,本想出言规劝几句,又深觉不该过多干涉,更何况无情也是深情之猫,若陆吾喜欢,作为朋友,我会祝福。】
    【途径唱宗,遇一豆蔻少女,机巧可爱,聪敏活泼,近看有故人之姿,细细盘问,竟是徵杏同宗后辈,只可惜不曾有猫记得她。】
    【街上巧遇叶眉叶絮,傀儡之术愈发精进,性子依旧古怪,也当真是傀儡师一脉单传的小毛病。】
    【千颜未死,我也不愿再见他,更不想沾染他的血。他日日佛前跪坐,深情恳切认真,若真悔悟,也该明白,悔之不及,罪恶岂是可以抹去的。】
    【……】
    洛辞,我梦到你回来了,可惜,梦又碎了……
    还好,是我被留在了这里,我才不舍的你受这苦……
    明明就差一点,你就可以看到现在这个美好的猫土了,真的只差一点点……
    你倒在黎明之前,也没能看到那破晓的光,是你,是我永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所以,回来好不好,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们都过得很好,他们不再伤心,徒留我一猫在痛苦中沉沦。
    “黯,原来你所说的,是这个啊……”
    “让我体验极致的痛苦,你做到了……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下雨了,风争先恐后挤进屋子,却吹不灭那盏灯,纸张从窗口飞了出去,不见踪影。
    桌前的猫儿陷入了梦魇,烛火摇曳的厉害,像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要将猫儿吞入腹中。
    “哒——”
    “哒——”
    突然,一个比怪物更大,更坏的怪物出现了,恶狠狠地扑上去,将那猫儿的影子遮住。
    风停了,烛火也慢慢平息下来,轻轻跃动,桌上的猫抬起来了头,雨夜里,客栈门前,站着一只猫,手中提着一个草笼,无数的暖黄光点很快就将银河织就的纱慢慢扯进屋子里。
    “掌柜的,下雨了,有些冷,可愿收留我?”